进了八月,天气总算凉快了些,溪娘的肚子正式迈进了第十个月。瓜熟蒂落,就在眼前了。
奶奶特意从主家的田庄上告了假,风风火火地拉回满满一车劈好的干柴火,堆满了灶房外的墙根底下:“紧赶慢赶,总算没误事。这生孩子和月子里的柴火热水,可半点马虎不得。”
家中光景比从前亮堂了不少。
唐照环和琼姐皇陵走一遭,挣回了工钱和主祭的厚赏,溪娘狠狠心,把家里人那些补丁摞补丁,洗得发白透亮的旧衣裳一股脑儿全换了新。旧衣也没舍得扔,细细拆开,洗净煮透,裁出了厚厚一摞方块,预备给小娃娃当尿布。
被褥填了新丝绵,从贴身的小衣和夹袄,到厚实的小绵袍,外加帽鞋,溪娘早做了一沓,足够穿到两三岁。
看着这些簇新的家当,奶奶脸上的皱纹都舒展了不少,直夸家里两个小娘子有造化。
这天吃过早饭,溪娘正扶着腰在院子里慢腾腾地溜达消食,肚子猛地一阵紧似一阵地抽痛起来,像有只小手在里面狠狠攥了一把。
她脸色一白,扶住旁边的柴垛,声音都变了调:“娘。”
奶奶正在灶房刷碗,闻声扔了抹布,像阵风似的卷了出来,一把扶住她:“快进屋躺下,看样子要生了。”
唐守仁已带着唐照环和琼姐出了门,家里只剩三个娘子。
奶奶早有准备,沉稳地指挥大娘去灶上烧起两大锅滚水,自己把溪娘扶进堂屋另外一边耳房的床上,握住了溪娘汗湿的手。那边很早就做好了产房布置,东西全乎。
这一折腾,便折腾过了晌午,出门上学的三人都回来了,溪娘还没把孩子生下来。
唐照环和琼姐负责管灶,大娘洗了手进屋帮忙。唐守仁被关在门外,听到里面溪娘压抑的痛呼声,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在院子里团团转,一会儿凑到门缝边听听,一会儿又跑到灶房看看火,添两把柴。
时间在煎熬中一点点爬过,终于在家家户户升起炊烟的时候,耳房里传来了婴儿啼哭。
唐守仁激动得冲到堂屋门口,恨不能把门板看出个洞来。
吱呀一声,房门开了条缝,奶奶抱着裹在蓝布襁褓里的小小婴孩走了出来。
她在距离儿子五六步远的地方站定,没有把孩子递过去,反而侧身挡住了唐守仁急切的视线,脸上皱纹全皱在一起,干涩道:“是个姑娘。”
“姑娘也好,姑娘也好。”唐守仁根本没听出她话里异样,满心满眼都是欣喜,“溪娘辛苦了,您也辛苦了。我这就去煮红鸡蛋,给主家报喜,给街坊邻居报喜。”
奶奶抱着襁褓的手臂紧了紧:“你站住!”
唐守仁被这声喝止钉在原地,茫然地看着她。
奶奶往前走了半步,狠了狠心,一字一句如同钝刀子割肉:
“这丫头,咱家怕是,留不住。”
唐守仁脸上血色唰一下褪得干干净净:“您说什么?”
“我说,这丫头不能留。”奶奶闭上眼,深吸一口气,强压下心中不忍,“家里什么光景,你心里有数。拢共二十亩薄田,佃出去给人种,一年到头,交完官府的秋税,落到手里的,满打满算七石没脱壳的稻谷。拿到市上粜了,顶了天值五贯。”
她伸出粗糙的手指,指向破旧的院落:“吃穿住行一月花销快一贯,还不算人情往来,头疼脑热。”
是的,连唐照环也明白,爷奶年近五十,还得在主家庄园起早贪黑当监工,爹爹给书坊抄书,替人写书信看契纸,溪娘,大娘和琼姐全年无休地做绣活,都是为了填窟窿贴补家用。
“五年前闹水又闹瘟,你大哥没了,环儿的弟弟也没了,直到今年才算缓过一口气。琼儿都十四了,眼瞅着快到议亲的年纪。永安县如今行情,姑娘家出门子,没有一百贯嫁妆,到了婆家腰杆子都挺不直。
咱家勒紧裤腰带,能凑够姐妹俩的嫁妆已是老天爷开眼,哪还有余力再养一个姑娘,再备一份嫁妆啊?”
她狠下心肠,指向后山方向。
“趁天没黑,送她到后山吧。兴许有好心人路过捡了去,也是条活路。溪娘这次生得艰难,身子亏得厉害,得好好养上半年。等养好了身子骨,再怀个男丁也不迟。”
耳房里,大娘紧紧攥着溪娘的手,脸色发白。她知道婆婆说的都是实情,刻薄如她,此刻也觉心头发凉,嘴唇动了动,终究一句话也没说。
院子里死一般寂静。只有襁褓里的小婴儿,似乎感受到了周遭凝重的气氛,发出小猫似的微弱呜咽。
唐守仁如遭雷击,僵立当场。他舍不得放弃小生命,更舍不得妻子身上再添重担子,巨大的痛苦和无力感瞬间将他淹没。
就在这时,一个身影猛地从灶房冲了出来,直直站在奶奶面前。
是唐照环。
她小脸涨得通红,眼中燃烧两簇火焰:“不行,不能送走妹妹!”
“大人说话,你插什么嘴,回屋去。”奶奶厉声呵斥。
唐照环一步不退,胸膛剧烈起伏,声音又急又快:“我在皇陵,立下大功又得了那么厚的赏钱,这是老天爷给咱们家的福气。妹妹这时候来,就是跟福气一起来的福星。您要是把她丢了,那就是丢了福气,要遭罪的。”
这是她目前能想到最有力的震慑。
奶奶的脸色果然变了。
唐照环抓住机会,继续大声道:“我听说城里好些人家的小娘子,十九岁才定亲。
我才十岁,有的是时间,有的是机会,这次立下大功,以后能接更大的活。九年时间,够我做多少绣活,够我接多少像皇陵那样的差事。
我向您保证,我自己的嫁妆,我自己挣。妹妹的口粮钱,她的嫁妆钱,我也一并挣出来,决不拖累家里一分一毫。”
她目光灼灼,看向一旁摇摇欲坠的爹爹:“爹您说句话,这是您的亲骨肉,您忍心看她刚落地就被扔到荒山野岭喂狼吗?咱们家是读书人家,讲究仁爱孝悌,要是连亲生的女儿都容不下,传出去,爹您还怎么在士林立足?还怎么考功名做官?”
情感与利益,现实与伦理,祖宗神灵与未来希望,唐照环这番话,如同疾风骤雨,精准地击打在奶奶和唐守仁心头最柔软也最在意的地方。
唐守仁原本被绝望笼罩的心,被女儿这番话猛地照亮了。
他挺直了脊背,一步跨到唐照环身边,与她并肩站在一起,无比坚定地说:
“环儿说得对,这孩子不能送,她是老天爷赐给咱们家的。溪娘拼了命生下她,我唐守仁就算砸锅卖铁,也要把她养好。”
一股酸涩的热流猛地冲上奶奶的眼眶。她最后那点坚持,彻底崩塌了。
她低下头,用布满老茧的手指,极其轻柔地碰了碰婴儿细嫩的脸颊。
“罢了。你们父女俩一个比一个能说会道,老婆子说不过你们。”奶奶浑浊的老眼里终于有了暖意,嘴里习惯性嘟囔,“都是债,都是命里带来的债啊。既然留,好好养着,名字也认真起一个吧。”
“妹妹生在八月,桂子飘香,就叫玥。”唐照环脱口而出,“玥是神珠,是天赐的珍宝,正配得上咱们家的福星妹妹。”
“玥儿,好名字。”唐守仁连连点头,激动得眼眶发红。
奶奶抱着襁褓,轻轻晃了晃:“行了,别杵着了。你不是要煮红鸡蛋么,先弄碗红糖鸡蛋小米粥来,给你媳妇补身子,喝完了好给玥儿喂奶。”
小玥儿的降生,像一颗小石子投入唐家这潭刚泛起活水的小池,涟漪一圈圈荡开,日子骤然变得忙碌而琐碎,又透着股踏实的暖意。
溪娘在东厢房里坐起了月子,奶奶雷厉风行,彻底坐镇家中。
她指挥若定,将坐月子的溪娘照顾得滴水不漏。每日里,滚烫的红糖小米粥、炖得软烂的鸡汤、下奶的丝瓜蛋汤轮番端进东厢房。溪娘被她按在床上,除了喂奶,手指头都不让多动一下,安心将养生产时亏空的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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