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初七,周砚第一次听到这个日子时,已在金墉城阴暗潮湿的地牢中似老鼠一般生活了整整一年。
那时的他早已分不清白昼和黑夜,亦分不清四季几何。
然而在这一天,看守的士兵突然为他打开了地牢的大门,并引领他走向了牢外的明媚阳光。
因双腿许久未能走动,他走得非常慢,锁链的沉闷摩擦声伴随着他的每一步,回荡在地牢寂静的通道中。
他木然地问:“新皇要将我释放了吗?”
士兵“嗤”笑一声回:“圣上只是下旨让你出地牢一个时辰,你且好好珍惜。”
另一个士兵不耐烦地边推着他边催促:“你快些走,别耽误了宫中分派膳食。”
周砚跌跌撞撞地走出了地牢。
早已习惯黑暗的双眼猝然间见到耀眼的光芒时,强烈的不适让他迅速闭上了眼。
“磨蹭什么,快过来谢恩! ”小黄门尖细地声音在前方响起。
他迈着僵硬的双腿,忍着眼睛的不适走上前下跪行礼。
小黄门用倨傲的语气洋洋洒洒地传达了新帝的口谕,然后留下了一盘透花糍。
周砚跪坐在回廊下,看着摆放在地上的透花糍,再次木然的问:“仙逝的圣端皇后是何人?”
半年前父皇驾崩,四皇兄登基为新帝之后,他曾到地牢看过自己。
只是,新帝登基不过半年,皇后怎么就仙逝了呢?
“圣端皇后是陛下的元后林氏,陛下与林氏情比金坚,可惜林氏早逝,陛下旧情难忘故而追封其为元后。”士兵耐心解释。
“今夕是何年何月?”周砚又问。
“安平元年,八月初七。”士兵回。
另一个士兵不耐烦道:“你与他解释这些做什么?一个时辰后,他还得回去。”
周砚伸手去拿透花糍时,夏日的骄阳穿过屋檐落在他枯瘦如柴且带着地牢阴霉气息的手指上。
那束光那样明媚,且那样温暖。
自那一刻起,他记住了八月初七,那一束光也温暖了他整整十三年。
这个日子并非他的生辰,却是他将阴暗破碎的灵魂一片片拼凑起来的日子。
他既已重生,若将这个日子当作生辰日,是否就能改变她的命运呢?
跳下马车后,他紧抿双唇快步向别院走去。
庄玄正在与坐于车架前的岁禾行礼告辞,见状忙追了上去。
待进了别院,庄玄一脸担忧:“少主与吴王妃起争执了吗?”
他知道少主自幼便不喜姚安郡主,若是以前,少主定然不会与姚安郡主同乘。
今日因着吴王妃,少主才忍了许久。
莫非是因此与吴王妃起了争执?
周砚将“八月初七”脱口而出后,心口那团化不开的酸涩终于缓缓舒展,然后顺着血液蔓延至骨髓深处。
他咬住下唇,忍了须臾,才嘶哑出声:“今日后,你和高诚都要记住一个日子。”
“什么日子?”庄玄问。
“八月初七,我生辰日,你转告高诚,莫让他说漏嘴!”周砚言罢,一脸严肃地看着庄玄。
庄玄心头一惊,想要问出口的疑问变成:“属下定会仔细叮嘱高诚。”
周砚点点头,径自向安清的院落走去。
道化坊的别院有三个院落,因购置得匆忙,里面的景致都不曾改动。
三日后若在此处庆生,他定然要与安清说一声。
安清知道雁门告急,晋王不会在洛阳长留,听闻想要庆生,无不同意。
他笑着捋了捋胡须:“老朽多年未与年轻人热闹,如今难得遇上,你准备就是,无需顾虑我。”
周砚忙于朝廷募捐之事,布置生辰宴的事都交由高诚完成。
但每日哪怕再晚,他也要听高诚详细汇报布置进度。
高诚偷偷与庄玄嘀咕:“少主对生辰如此上心,我紧张得觉都睡不好,生怕漏了什么。”
庄玄向来稳住,此刻一脸肃穆地回:“切记莫要说漏嘴。”
“是,是,不用你再三交待。”高诚不悦地回。
自家少主也是苦命,竟然出生在圣纯皇后薨逝之日。
因此宫中无人记住他的生辰,甚至连田修容也自觉罪孽深重而从未给少主庆生。
如今好不容易重新选了个生辰日,却又偏偏选了一个忌日。
这或许是少主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庆生,高诚如何能不紧张?
林书瑶并不知周砚的真实生辰,故而一门心思准备起做透花糍的食材。
夜深人静时,她想起那日周砚在马车内的那句话,心底依然觉得温暖。
自己将会在他的生辰日病逝,若日后周谞登基为帝,他定然不能大张旗鼓地庆生。
如此一想,因心生歉意,她准备点心也愈发用心。
忙碌的时间过得很快,转眼到了三日后下午。
这日难得的郎朗晴空,连蝉鸣声都格外悦耳,林书瑶再三检查过食盒后带着箜篌坐上了马车。
马车缓缓驶向道化坊,途经中新桥时,洛河畔传来年轻女娘和郎君欢快的嬉闹声。
她想起了去年流芳亭的春日雅集,那日的周砚就如今日这些郎君意气风发、朝气蓬勃。
二人说好,她送他透花糍,他为她吹奏一曲《春日》。
今日是兑现之日,她已期待多时。
至别院时,周砚已侯在门口。
今日的他终于换下那身黑色窄袖长衫,换成了银灰色绣有祥云纹的圆领广袖长衫。
素雅的长衫配上他俊朗的眉眼,文臣的儒雅和武将的刚毅竟都完美的出现在他身上。
为了应喜庆的氛围,林书瑶今日穿的是月华色对襟上衣配绣有木芙蓉花的深粉色齐胸襦裙。
盛夏是木芙蓉盛开的季节,此刻立在车架前的她就像一朵盛开的木芙蓉,在阳光的映衬下,清幽端庄却又妩媚动人。
周砚第一次见到如此用心装扮的她,失神之下忘了主动邀请她入内。
“六弟,”林书瑶笑着向他行礼。
他猛然回过神,红着脸让开一条路,然后语无伦次地回:“四,四嫂请,请入内。”
林书瑶见这样的他,将团扇举起半遮唇角,忍住笑施施然走入别院。
入眼的别院已焕然一新,廊下的灯笼,院中的盆栽等无不透露出华贵精致。
周砚带她去了后院的鱼池旁,鱼池虽不大,池畔却种有一棵很大的柘桑树。
如此时节,柘桑树浓密的树叶刚好将那里遮盖得凉爽一片。
今年的时令比往年迟,此刻柘桑树的花还未落尽。
枝头同时挂有黄绿色的球形花朵和浅绿色的柘桑果,让柘桑树葱葱郁郁又喜庆热闹。
安清已在柘桑树下等候多时,见到林书瑶,笑问:“这小子布置的,你可还满意?”
隰桑有阿,其叶有沃,既见君子,云何不乐?
脑海中突然想起这句诗,林书瑶笑着点头:“如此景致让我忘了身在酷暑之夏。”
“四嫂满意便好。”周砚忙笑回。
落座后,林书瑶将食盒中的点心一一摆放于食案上。
除了透花糍,她还让厨房准备了其他小点,有常见的酥山、绿豆糕、红枣酥、巨胜奴。
最后两层端出来的是透花糍,有桂花型透花糍、红豆梅花型透花糍、山楂茯苓桃花型透花糍、绿梅花型透花糍。
她将盘子逐一放下,介绍完后,笑道:“透花糍皆由我亲手制作,前辈尝尝看?”
安清并不喜欢粘牙的点心,且他记忆中的透花糍不易消化,于是摇摇头:“老朽这牙口,不敢食用。”
林书瑶忙用竹箸夹起一块山楂茯苓透花糍放于碟中:“这个不甜腻,您尝试一下?”
盛情难却,安清浅尝一口,果真软糯适中酸甜可口,忍不住喟叹:“都言透花糍属吴兴最为正宗,果真如此。”
上好的透花糍必须用吴兴米,林书瑶除了用上好的吴兴米,还将糖浆改成吴郡的百花醴。
百花醴属于崖蜜,融入百花香气,是上等蜂蜜,故而她做的透花糍独一无二。
周砚静默地看着一盘盘精致的透花糍,心中想的是那些年被随意摆放在地上,由宫中统一派发的样式极简的透花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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