阴山口外,铅云垂天。
二十万北戎铁骑,如同黑色的地壳板块,沉默而缓慢地碾过初春枯黄的草甸。铁蹄踏地,并非雷霆万钧的轰鸣,而是一种低沉、粘稠、仿佛大地本身在呻吟的闷响。这闷响汇聚成无形的巨浪,裹挟着草原深处冰雪消融的寒气和浓烈的牲口气息,提前三百里,狠狠拍打在龙首原的断壁残垣上。
站在新筑的“净秽壁”高处,萧宇轩甚至能感受到脚下夯土墙基传来的、极其细微却持续不断的震颤。那震颤透过冰冷的甲胄,直抵骨髓。他极目远眺,阴山方向灰沉沉的天际线被彻底遮蔽,取而代之的是一条不断蠕动、吞噬着地平线的、望不到尽头的黑线。铁甲的寒光在铅云缝隙间偶尔透下的惨白日色中,如同亿万片冰冷的鱼鳞。
“旌旗……如林。”陈仲拄着粗木棍,仅剩的独腿因用力而微微颤抖,浑浊的老眼死死盯着那片移动的死亡之海,“苍狼旗……金雕旗……还有……血狼旗!他娘的,刀疤脸那杂种,把压箱底的玩意儿全拉出来了!”他指向黑潮中几片格外浓重、隐隐透着暗红血光的区域,声音嘶哑。
萧宇轩沉默。他的目光扫过墙下:深达三丈的壕沟里,浑浊的潍河水缓慢流淌,水面上依旧漂浮着稀薄的、泛着金属光泽的油膜。被尸金蕈孢污染的毒土筑成的“净秽壁”墙体,在灰暗天光下泛着不祥的灰黑色泽。墙头,能站人的地方挤满了人。青壮流民紧握着削尖的木矛、豁口的锄头,布满冻疮和老茧的手死死扣在冰冷的夯土女墙上,指节因过度用力而发白。学堂里半大的孩子也被编入辅兵,吃力地搬运着堆积的石头和滚木,小脸绷得紧紧的,眼中既有恐惧,也有一种被逼到绝境的狠厉。老兵们沉默地检查着弓弦,将仅存的、绑着浸油布条的箭矢一支支插在身前触手可及的地方。空气凝重得如同铁板,每一次呼吸都带着铁锈和毒瘴的腥甜,压得人胸口发闷。
“报——!”一名斥候连滚带爬冲上墙头,脸上沾满泥浆和血痕,声音带着濒死的惊恐,“都督!血狼旗……血狼旗万人队……分三路……绕开净秽壁主墙……扑……扑向学堂!还有……引水渠核心闸口!另有一股……直插潍水上游……意图……断我水源!”
“什么?!”纪翟须发戟张,一步抢到垛口,墨家矩尺瞬间弹出握在手中,“引水渠闸口若毁,净秽壁火道便成摆设!上游水源被断,壕沟毒水不流,毒气淤积更快!刀疤脸……好毒的眼!”
“严鞅那边呢?”萧宇轩的声音冷得像冰。
“金城方向……所有官道被黑衣卫重兵封锁!咱们派出去求援、购粮的七拨人马……全……全被挡回!带头的王老六……被当街枷号示众!”斥候的声音带着哭腔。
内贼断粮!外敌毁渠!疯犬掏心!
三重绞索,勒颈而来!
“擂鼓!”萧宇轩猛地转身,甲叶铿锵!他一把扯下沾满泥污的氅衣,露出内里伤痕累累的旧甲,那柄染血的长矛重重顿在墙砖上,火星四溅!“聚将!安稷存亡——在此一战!”
咚!咚!咚!
沉重的战鼓声如同垂死巨兽的心跳,骤然撕破龙首原上令人窒息的死寂!鼓点并不急促,反而带着一种沉雄悲怆的韵律,穿透呼啸的寒风,撞击在每一个安稷营军民的心头!
墙头、沟内、学堂残壁后……所有能听到鼓声的人,都下意识地挺直了脊梁,握紧了手中简陋的武器,目光齐刷刷投向净秽壁最高处那个如山的身影!
萧宇轩长矛高举,矛尖直指阴山方向翻滚的、如同魔神战车般碾压而来的厚重铅云!他的声音并不高亢,却如同滚过冻土的闷雷,清晰地压过了风声鼓声,响彻在每一个人耳边:
“安稷营的父老兄弟!看看你们脚下的地!看看你们身后的学堂!看看你们身边的亲人!我们没有退路!退一步,是严鞅的枷锁!是法家的酷吏!是饿殍遍野的寒冬!退两步,是血狼旗的獠牙!是北戎的铁蹄!是尸骨无存的焦土!”
他猛地将长矛指向潍水上游方向:“他们要断我们的水!断我们净化毒土、引水灌田、赖以活命的潍水!”矛尖再指向学堂和引水渠闸口方向:“他们要毁我们的渠!毁我们传道授业、播撒火种的学堂!毁我们将来焚毒净秽的火道!”
最后,矛尖狠狠顿地!发出金铁交鸣的巨响!
“他们要的,不是土地!是杀绝我安稷营上下!是灭绝这片土地上刚刚冒头的活路!是掐灭我们心中那点对‘安’的念想!”
他环视墙下墙头那一张张写满风霜、恐惧、却在此刻被怒火点燃的脸庞,声音陡然拔高,如同龙吟裂帛:
“告诉我!你们——答不答应?!”
短暂的死寂。
随即,一个嘶哑的声音从沟底响起,是一个断了只胳膊、用布条吊着的老匠户:“不答应!老子死也要死在自家田埂上!”
“不答应!”一个抱着滚木的半大孩子尖声喊叫,小脸涨得通红,“他们烧了学堂,我娘教的字就白学了!”
“不答应!!”越来越多的人加入了怒吼!木矛锄头重重顿地!沙哑的、稚嫩的、苍老的、愤怒的咆哮如同压抑了千万年的火山,轰然爆发!汇聚成震耳欲聋的声浪,狠狠撞向阴山方向压来的黑色潮汐!
“好!”萧宇轩眼中燃烧着足以焚天的烈焰,“今日!我们就在这龙首原!用我们的血!我们的肉!我们的骨头!告诉那些豺狼虎豹!告诉那些视我等如草芥的庙堂鹰犬!”
他长矛再次擎天,声音穿透云霄:
“安稷之火——不灭!”
“诸君——随我死战!!!”
“死战——!!!”山呼海啸般的怒吼响彻云霄!绝望被点燃,化作焚身的烈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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潍水上游·鹰愁涧
寒风在狭窄陡峭的鹰愁涧中呼啸,发出鬼哭般的锐响。百丈悬崖之下,潍水被挤压成一条狂暴的怒龙,咆哮着冲向龙首原方向。此刻,一支近千人的血狼旗精锐,正如同壁虎般攀附在湿滑冰冷的悬崖峭壁之上。他们身手矫健,背负着沉重的、闪烁着幽蓝符文的金属罐体,目标正是涧顶那道如同巨锁般扼住潍水咽喉的古老石闸!
“快!凿开闸基!把‘寒髓’灌进去!”领头的狼将脸上涂抹着狰狞油彩,声音在风声中扭曲。几名赤裸上身、肌肉虬结的戎族力士,挥舞着特制的、刻满符咒的巨凿,狠狠砸向闸基与山岩的连接处!碎石飞溅!古老的闸体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
“放箭!拦住他们!”悬崖对面的山脊上,玄微子须发戟张,道袍在狂风中猎猎作响!他身后,仅有的数十名道门弟子和临时召集的猎户,正拼命将绑着火油布的箭矢射向对岸!箭矢在狂风中歪歪扭扭,大多徒劳地坠入深渊,少数钉在崖壁上,火光瞬间被寒风吹灭!
“师父!风力太猛!箭射不过去!”一名年轻道士急得双目赤红。
玄微子望着对岸那疯狂破坏闸基的狼兵,望着他们背上那些散发着阴寒邪气的金属罐,眼中闪过一丝决绝。“寒髓”一旦灌入闸基,瞬间冰封,整座巨闸将化为齑粉!潍水断流,净秽壁壕沟毒水淤积,地火火道无水冷却……后果不堪设想!
“布阵!”玄微子猛地将拂尘插入脚下岩石!银丝根根直立,嗡鸣不止!“引地脉阴煞,夺天地寒气!助我——封峡!”
他盘膝坐下,双手急速掐诀,口中念念有词,周身道袍无风自动!一股肉眼可见的淡蓝色寒气自他身下岩石渗出,迅速蔓延!身后数十名弟子立刻围绕他盘坐,同样掐诀诵咒!所有人的脸色瞬间变得惨白,眉发眼睫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凝结出白霜!一股沛然莫御的极寒之力,以玄微子为核心,疯狂抽取着地脉阴气与峡谷中的酷寒,化作无形的寒潮,狠狠撞向对岸鹰愁涧!
咔!咔!咔!
对岸峭壁上,正在疯狂凿击闸基的戎族力士动作猛地一僵!他们赤裸的上身瞬间覆盖上一层厚厚的白霜!手中的巨凿变得冰冷刺骨,几乎握持不住!更可怕的是,他们攀附的岩石缝隙,以惊人的速度凝结出厚厚的、光滑无比的冰层!猝不及防之下,数名力士脚下一滑,惨叫着坠入万丈深渊!
“妖道!!”领头的狼将又惊又怒,拔出腰间的弯刀,刀身上邪异的符文骤然亮起!他试图以自身邪力对抗这恐怖的寒潮!
然而,玄微子猛地睁开双眼!眼中竟是一片冰蓝,再无半分人类情感!他咬破舌尖,一口蕴含本命真元的精血喷在身前拂尘之上!
“天地冰封!敕——!”
轰!
仿佛无形的冰山在鹰愁涧上空轰然砸落!原本呼啸的狂风瞬间被冻结!漫天飘舞的雪粒凝固在空中!整个鹰愁涧的温度骤降到一个恐怖的极点!对岸峭壁上,所有血狼旗士兵,连同他们背上的“寒髓”罐,瞬间被一层厚达尺余、坚硬如铁的蓝色玄冰彻底封冻!如同镶嵌在悬崖上的一具具冰雕!连那狼将举起的弯刀和惊怒的表情,都凝固在了冰层之中!
死寂。
只有下方潍水依旧在冰封的峡谷中狂暴地咆哮。
噗——!
玄微子猛地喷出一大口鲜血,鲜血落地竟瞬间冻结成冰珠!他眼中的冰蓝迅速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极度的灰败与枯槁,满头青丝竟在刹那间尽化霜白!身躯如同风中残烛般剧烈摇晃,被身旁弟子死死扶住。
“师父!您的寿元……”弟子声音哽咽。
玄微子看着对岸那一片死寂的冰雕,看着下方依旧奔流的潍水,灰败的脸上挤出一丝释然的笑:“无妨……水……没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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引水渠核心闸口·墨守
轰!轰!轰!
沉重的撞击声如同巨锤擂鼓,震得大地都在颤抖!高达数丈、以巨石垒砌、浇筑铁汁的核心闸口,在数百头血狼旗机关兽悍不畏死的轮番冲撞下,发出令人牙酸的呻吟!巨石表面布满蛛网般的裂痕,铁汁浇筑的缝隙被巨大的力量生生撕裂、剥落!
闸口上方狭窄的平台上,纪翟浑身浴血!他手中那柄奇特的机括铜尺早已扭曲变形,边缘崩裂出无数缺口。数十名墨家精锐弟子结成一个不断旋转的“矩尺阵”,以血肉之躯和精妙的合击之术,死死顶住如同潮水般从狭窄石阶涌上的狼兵!刀光剑影,血肉横飞!不断有墨家弟子被沉重的弯刀劈倒,或被机关兽喷吐的毒液腐蚀得面目全非,惨叫着坠下高闸!但缺口瞬间又被后面的人嘶吼着补上!
“顶住!不能退!”纪翟的声音嘶哑得如同破锣,他挥动扭曲的铜尺,狠狠砸碎一头扑上平台的狼兽合金头颅!粘稠的黑油和碎裂的零件溅了他一身!他抹了把脸上的血污油渍,目光扫向闸口下方——那里,阿土正带着一群匠户,拼命地用铁条、木桩加固着摇摇欲坠的闸基!每一次巨兽撞击闸体,都震得他们东倒西歪,口鼻溢血!
“师傅!第三根支撑铁梁……弯了!”阿土带着哭腔嘶喊,他半边脸被飞溅的石块划破,鲜血淋漓。
纪翟眼中血丝密布!他知道,闸口撑不了多久了!一旦闸毁,整个引水渠系统瘫痪,净秽壁的火道便成死路!更可怕的是,积蓄在上游的巨大水压瞬间释放,足以冲毁下方大片新垦的田地!
“地火通道……还有没有?!”纪翟朝着下方吼道。
“主通道……刚开过‘熔渊之喉’……地火沉寂……至少……至少半个时辰!”阿土的声音充满了绝望。
半个时辰!闸口连半刻都未必撑得到!
纪翟猛地抬头,望向龙首原学堂方向。那里,火光冲天,杀声震耳!另一股血狼旗主力,正如同疯狂的蚁群,扑向学堂那在寒风中倔强矗立的断壁残垣!
“矩子令!”纪翟眼中闪过一丝疯狂!他猛地从怀中掏出那枚黝黑的裂阵派矩子令,狠狠拍在扭曲的铜尺上!一股无形的、沉重如山的威严瞬间扩散开来!令身上那些细微的血色纹路骤然亮起!
“裂阵弟子听令!”纪翟的声音如同金铁摩擦,穿透了厮杀声,“以身为楔!融铁为基!守此闸——如守墨心!”
“诺——!!!”仅存的墨家弟子发出震天的咆哮!没有丝毫犹豫!他们猛地舍弃了防御,如同扑火的飞蛾,朝着那些撞击闸体的庞大机关兽,朝着涌上石阶的狼兵,发起了决死的反冲锋!他们用身体死死抱住机关兽的利爪、撞角!用牙齿撕咬狼兵裸露的皮肉!用最后的气力,将身上携带的所有火药、烈性油脂,狠狠砸向敌人的要害!
轰!轰!轰隆!!
一连串惊天动地的爆炸在狭窄的闸口平台和下方闸基处猛烈爆发!火光冲天!破碎的肢体、融化的金属、燃烧的残骸如同暴雨般四散飞溅!巨大的冲击波将冲在最前方的数十头机关兽和狼兵瞬间撕碎!也狠狠撞在早已不堪重负的巨石闸体上!
嘎吱——!轰隆隆!!!
在所有人绝望的目光中,那历经百年风雨的引水渠核心闸口,上半部在爆炸的冲击和自身的重压下,如同被巨斧劈开,带着震耳欲聋的轰鸣,朝着峡谷一侧轰然崩塌!亿万斤的巨石裹挟着漫天烟尘和血肉残渣,如同山崩般倾泻而下!瞬间将下方来不及躲避的狼兵和部分正在加固闸基的匠户,连同那段峡谷通道,彻底埋葬!
烟尘弥漫,遮天蔽日。
崩塌停止了。原本完整的闸口,只剩下半截残破的、犬牙交错的基座,如同被啃噬过的巨兽残骸,死死卡在峡谷之中。汹涌的潍水被崩塌的山石强行改道,形成数股湍急的乱流,咆哮着冲向未知的方向。引水渠……断了。
平台上,一片死寂。爆炸的余烬和浓重的血腥味弥漫。纪翟拄着嵌入矩子令的扭曲铜尺,如同血铸的雕像,挺立在崩塌的闸口边缘。他身边,再无一个站立的墨家弟子。阿土从一堆碎石和尸体中艰难地爬出,半边身体血肉模糊,看着那彻底崩塌的闸口和改道的潍水,发出撕心裂肺的哭嚎。
纪翟没有哭。他布满血污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有握着铜尺和矩子令的手,指节捏得咯咯作响,几乎要嵌入冰冷的金属之中。他缓缓抬头,望向学堂方向冲天的火光和喊杀声,浑浊的老眼中,一滴滚烫的、混合着血与油污的液体,终于砸落在脚下冰冷的残石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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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稷学堂·薪火焚
学堂,已成血海。
昨夜才勉强修补加固的土墙,在数百头血狼旗机关兽和如潮狼兵的冲击下,早已千疮百孔,多处坍塌!燃烧的箭矢如同火雨,不断落在茅草屋顶上,引燃一片片火光。浓烟滚滚,混合着血腥、焦糊和机关兽泄露的毒液恶臭,呛得人睁不开眼。
“顶住缺口!石头!带孩子们进地道!”陈仲的怒吼已经变了调。他仅剩的独腿被一根断裂的、燃烧的房梁死死压住,皮肉焦糊!他挥舞着半截断矛,狠狠捅进一头试图从缺口挤进来的狼兽眼眶!腥臭的黑血喷了他满头满脸!
名叫石头的瘟疫孤儿,此刻小脸上满是烟灰和血污,他死死咬着嘴唇,没有哭喊,正奋力将一个吓傻了、比他更小的女孩往墙角一处隐蔽的地道口拖拽。地道口狭窄,不断有燃烧的碎木和瓦砾落下。
“列阵!刺!”萧定边的声音带着少年人特有的尖利,却有着超越年龄的嘶哑和决绝!他拖着依旧隐隐作痛的左腿,身披纪翟为他锻造的“虎麟”半甲,左肩的虎首吞口在火光下泛着幽冷的光泽。他手中紧握着那柄未开刃的礼剑,剑柄末端的机关接口闪烁着寒光。在他身前,十几个半大的孩子,大的不过十二三,小的只有八九岁,按照陈仲白日所教的、最简陋的阵列,背靠着背,手中紧紧握着削尖的木矛,对着不断从坍塌缺口涌入的狼兵,用尽全身力气,一遍遍地刺出!
噗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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