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怀洌紧抿双唇。
熟悉他的人都知道,这是他落寞失望时会有的小动作。
程颐之于他亦师亦友,苍陵山十多年修道,几乎是程颐之将他养大的,及冠礼这样重要的日子,师尊不在,钟怀洌哪里开心得起来。
钟成裕沉吟片刻,一时也没找到好方法,只得拱手道谢:“那便麻烦宗师了。”
许涧华拿走了宾客名单,离开了主殿。
钟成裕见爱子面色不虞,轻轻拍拍他的肩膀:“走吧,随我去接见宾客。”
钟怀洌摇摇头:“我回去休息吧。”
钟成裕知道他不开心,他拉着人坐到案旁,安慰道:“父亲答应你,等你师父回来,我们单独给你补一次冠礼,就我们三人,没有旁人,可好?”
钟怀洌抬眼看他:“真的么?”
钟成裕忍俊不禁:“你都弱冠了,为何还如此幼儿心性?”
得了承诺,钟怀洌展颜,没计较父亲的调笑。
“对了,问你个事。”钟成裕看着他,正色道:“你可与不动山有过节?”
钟怀洌疑惑道:“不动山,妖族?没有啊,怎么了?”
钟成裕摇头:“不是妖族,准确来说,是龙族。”
“龙族下午派人传来消息,让我取消他们的席坐,说是不来了。”
钟怀洌对龙族不熟悉,只说自己不知,钟成裕便让他走了。
与此同时,千里之外不动山。
妖皇寝殿中安静压抑,连烛火扑朔声都清晰可闻。
床上躺着只着中衣,双眼紧闭面色惨白的妖皇。
连峥静默地跪在一旁,待医师探查妖皇的灵台。
大门开启,妖皇的一位拥趸走进来,跪在床前。
“殿下,给遥欢宫传的信已经送到了。”侍从低下头,低声道。
连峥沉默不语,眸光晦暗深沉,他微微颔首,示意自己知道了。
半日前,妖皇在寝殿吐血昏睡,连峥叫停了即将启程去往遥欢宫的仪仗,来到榻前侍疾。
医师起身禀报:“少主,陛下的灵台不稳,是灵台旧伤复发,致使昏迷。”
连峥道:“多久能醒来?”
医师摇摇头:“灵台伤势本就棘手,轻易不能动,最好的方法是让陛下自愈,短则两三天,重则两三月,甚至几年都有可能。”
连峥点头:“母妃怎么样了?”
医师拱手道:“皇后方才喝了药,才睡下。”
“……父皇之事,先别让她知晓。”
医师看不清他面上的情绪,但他无端觉得,眼前年轻的少主,看起来有些悲伤。
连峥将人赶了出去,坐在床前的脚踏上,深吸一口气。
难过吗?或许有吧,但更多的是遗憾。
没关系。连峥这样安慰自己。
二十岁过后,还有二十一,二十二岁,修者寿数绵延,他总能陪钟怀洌过一次生辰。
这时的连峥还不知道,遥欢宫已经沦陷。
这是入夏的第一场雨,算不上大,但落在身上像是细针,刺得钟怀洌面颊生疼。
数不清的邪魔挥舞着武器,蔓延在山头,与仙门弟子不断缠斗。
可因钟成裕力不从心,这届遥欢宫弟子不过三百余人,加上今日前来贺寿的众宾客堪堪千人,如何敌得过一万魔兵。
昔日仙气飘渺的仙宫,被魔气侵蚀,满地残垣,在厮杀的人群中甚至能看到许多叫得上名号的仙门中人。
钟怀洌眼眶潮红,全身重量压在惊春剑上,他半跪在潮湿泥泞的地上,脸上有几道水痕,说不清到底是泪水还是雨水。
他暗红的衣袍上被利刃划出不少伤痕,看不真切。
他从未如此狼狈。
一里之外的凉亭里,魔皇裴长荫支着额头,百无聊赖地转着手上的黑子。
遥遥望见钟怀洌嘴角的血迹,裴长荫“啧”一声,懒懒开口:“怎么还没死。”
钟怀洌的耳膜被厮杀声震得发颤,他无暇顾及魔皇,提着剑就准备加入战场。
方才宴会上,姗姗来迟的程颐之正准备给他授冠,暴动突起,某位剑宗宗主的法器刺入了他手下弟子的胸膛。
众人哗然,但很快第二个、第三个,数不清的人开始失去神智,胡乱攻击着身边亲近之人。
钟怀洌一惊,他看向程颐之。
程颐之面色苍白,他艰难地扯出一个笑,用过往十几年钟怀洌从未听过的颤抖嗓音说道:“去吧。”
得到师尊允许,钟怀洌来不及多想,惊春剑出鞘,他提剑加入了混战。
他不伤人,只是卸掉施暴者的手臂,但人数实在太多太多了,并且都是宗主级别的人物,钟怀洌的动作渐渐慢下来。
他手上的动作出现了一丝慌乱,因为……
他感受不到师尊的气息了。
钟怀洌猛地回头,见方才的大厅中央,程颐之提着剑,呆滞地站着。
他的胸膛,赫然插着一柄短刃。
钟怀洌使力推开制住他的人,往程颐之那里飞奔。
“师尊——!”
他来晚一步,程颐之已经倒下了。
钟怀洌眼泪已经滑落,他双手颤抖,接住了程颐之倒下的身体。
程颐之大睁的双眼里带着惊诧,但细看,又有几分释然。
他没有说话,也不运功凝气,就这么放任心口的致命伤汩汩流血。
钟怀洌手掌贴着他的胸口,不断传输灵力,试图护住他的心脉。
无济于事。
程颐之艰难地抬手,扯开自己的衣襟。
钟怀洌早已泣不成声,他不明白,师尊法力如此高强,为何会死得如此轻易。
程颐之见他痛哭,嘴角扯出一抹笑。
他已经没有力气说话了,手指胡乱地摸索着,从衣襟里摸出一张字条。
还未递到钟怀洌手中,他的手无力地垂下,没了气息。
钟怀洌肩膀重颤。
“怀洌!”他听见了父亲的声音。
钟成裕肩膀被砍了一刀,他双手被反折,被魔皇座下的三尊大魔押着,半跪在魔皇面前。
钟怀洌目眦欲裂:“父亲!”
他将程颐之的尸身轻放在殿中,提剑追出去,两步到了魔皇面前。
裴长荫依旧是那副淡漠的嘴脸,脸色苍白,眉眼间瞧上去还挂着愉悦,仿佛这一切混乱与疯狂都与他无关,像个局外人。
直到惊春将要刺入他的胸膛,他才抬起眼,兴致缺缺地看着钟怀洌。
“好难杀啊,钟怀洌。”裴长荫看着他,眼神像是在看一只渺小蝼蚁。
“……放开我父亲。”钟怀洌死死盯着他,惊春更近一寸。
裴长荫偏开头,用手指推开惊春雪白的剑刃。
他嘴角噙着一丝笑意,声音温柔缱绻,却听得钟怀洌不寒而栗。
他道:“这么着急做什么。”
“毕竟,你的父亲还有一条命,而我的父亲,早被你一剑斩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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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主!”青龙面色慌张,来不及行礼,径直走到妖皇床前。
连峥坐在那里,已经一天一夜了。
期浓没有注意到少主此时的状态,他火急火燎地报出方才得到的消息。
“少主,您的师门出事了。”
连峥抬眼,示意他说下去。
期浓语速加快:“程宗主和苍陵山十余名弟子,死在了遥欢宫!”
连峥猛地站起身,衣摆打翻了床头的烛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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