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蕴行风尘仆仆归来时,偌大一个宴清堂,他第一眼看见的,居然是居于里位上宾之座的兰家少年。
他对那人的第一印象实则非常模糊。
误坠猎户陷阱那夜,暗无边际的夜幕裹挟丛林,即使明月高悬,星辰漫天,依然透不进一丝光线。
那人不知从哪里钻出来的,搭救他时连句话都说不清楚,结结巴巴只晓得伸长手臂,还救人不成,反把自己搭了进去。
幸而这人布囊中还藏着把锄头……梁蕴行拖着伤腿借力攀援,好不容易将自己和那少年从深窟中带出,却因失血过多,力竭晕倒。
待他醒来时,二人皆已被救回梁府,他坐着二哥特制的轮椅前去探望,这才瞧见了那少年的真面目。
床榻上的人肤色苍白,脸上蒙着一层灰蒙蒙的死气,乍一看十分惨淡。
然则他眉目浓墨重彩,仿佛天公执笔,在雪山上画就了一张墨梅青松图,微薄的下唇紧紧贴着上唇,鼻尖小而圆润,瞧着是个实心的人。
彼时,梁蕴行怀揣知恩图报之心,即便拄着拐也要隔三岔五过来探望,直到梁府家丁寻着兰家夫妇,接他二人入了府……
那夫妇的态度甚是怪异,得知独子还有机会苏醒,竟未过多在意他的康健,也不求金银珠宝,坦荡前程,只道:“听说你家四少爷尚未婚配,欲选一男子为正妻——”
他想不明白,这样一个舍己为人的少年,怎会有如此冷血冷心,欲壑难填的爹娘。
于是再也没踏足过那爿客舍。
后来知晓他醒了,似乎是失了忆,梁蕴行也不是没愧疚过,只是每每走到客舍前便想起那对夫妻卖儿鬻女的嘴脸,生生止了脚步。
终是无法再以寻常之心面对。
直至那日晌午,观鹤亭边。
那日他本是无意撞见,却心念一动,隐藏身份,欲从那人口中探听他父母的盘算。
不料听来一耳朵奇谈怪论,叫他好生困惑的同时也知晓了——他从未看错那少年的为人。
然则市侩之家养出一颗赤子之心,犹如污糟烂泥地生出一朵七彩圣莲,虽百中有一,却不得不叫人生疑。
梁蕴行抿了抿唇,瞥见少年经柳慕云提点后,突然现出的怔愣神色。
那口糕点迟迟未吞,堵在他腮帮子里越涨越大,莫名把梁蕴行的心情也堵死了。
他忽觉烦闷,端起冷酒一饮而尽,耳边再度传来朱莲的冷哼。
“二少夫人这话说得好笑,我儿子没念过书,我怕他同四少爷在一起没什么话可说,特意引荐他表哥来同四少爷作伴,怎么就成了偏心了?”
她又看向栾夫人,手背敲着手心,做出无奈的模样,“夫人,你评评理,我说的哪句话不是为了四少爷,为了我儿子?”
“为了四弟和你儿子?”
柳慕云忽而蔑笑一声,掷地有声质问道,“你若真为了你儿子好,为何不送他上学堂,叫他读书认字?又为何让他独自入深山老林,身上只带了一把破破烂烂的小锄头,连口干粮都没带?”
“我,你——”
朱莲似未想到远在扬州之人也通晓如斯细节,面上一慌,着忙反驳道,“我们家穷!没钱送兰儿念书!他想挣点钱贴补家用,是背着我们夫妇俩独自到林子里采药的,什么叫我们让他——”
“哦?是嘛!”
柳慕云阴阳怪气地截了她的话茬,“可我怎么听说,府里派人去寻你夫妇当日,你家长女正在屋里选嫁妆?说是,绫罗绸缎铺了满地,金银首饰堆了一桌……”
朱莲的脸色霎时一白。
“这些钱虽不及相府一二,但我想,若能从指缝中漏出点儿来交给乡间学堂,也不必叫兰哥儿睁眼抓瞎吧!”
柳慕云字字珠玑,叫朱莲哑口无言,一旁的兰大勇也从酒醉肉迷的状态中清醒过来,猛地瞪凸了眼。
梁蕴行又啖了口酒,默不作声地旁观柳慕云拆台,余光却不自觉留意那少年的神情——
好似没有什么变化。
少年只呆滞了片刻,随后便像个封闭了五感的木娃娃般照常吃喝,连眼皮都不屑于往上撩一下。
“二少夫人这都是从哪里听来的话,这都是污蔑,污蔑!”
“污蔑?谁闲得没事污蔑您二位?梁府大管家亲自去请亲眼瞧见,人证物证俱在,你还能抵赖不成?”
“没有这回事!”
“怎么没有!”
“……”
二人越吵越烈,梁蕴行收回余光,又倒了杯酒,视线正巧同梁蕴识碰上。
见梁蕴识唇角微勾,他端起酒杯,隔空一点——
谢了,兄长。
他从一开始便猜到,柳慕云同朱莲公开叫板,背后定是二哥的手笔。
他家二嫂虽爽朗仗义,却心比天宽,哪里会关心小少年有无读书,兰家夫妇又给谁置办了多少嫁妆……这一应事实与推断,只有他心思缜密,条分缕析的二哥才能做到。
只是二哥为人清风朗月,有些腌臜人腌臜事,怕是连他那颗七窍玲珑心都未曾想到过。
“你什么意思,你什么意思!”
朱莲猛一敲桌,野猪般的厚嗓彻底震碎了宴清堂的宁静,将所有人的视线强行聚拢于自己身上。
她梗着脖子,哆嗦着手指指向柳慕云,“好啊,好啊……你堂堂梁家二少夫人,不信你未来的亲家,倒信那一帮子下人乱嚼舌根?你们,你们这是合起伙来,欺负我老太婆没权没势!”
“欺负你?我欺负你什么?”
柳慕云看着她失控的嘴脸,叉起胳膊皮笑肉不笑,“是揭穿你家有银子却不愿花在儿子身上,把他当傻子当外人的事实……还是道破你欲将外甥塞到我家,做我四弟妾室的龌龊心思?”
“你……你!”朱莲气急了眼,当下便口不择言,声如洪钟,“你分明是善妒!”
“善妒?”
柳慕云不明白她是如何扯到这两个字的,一时云里雾里,尖牙利嘴竟卡了壳。
朱莲以为他被自己吓住,乘胜追击道,“二少夫人,你不用做出这般仗义执言的模样,我知道你存着什么心思。
“你一直把持着二少爷,不叫他纳妾,也不许他弟弟们纳妾,此事人尽皆知!
“你去外头打听打听,有多少人笑话二少爷是妻管严?他们还给你起了个别称,叫你,叫你——”
“叫他什么?”
梁蕴识由始至终未发一语,乍一出声便如定海神针,叫整个宴清堂短暂地肃静了一瞬,也把一直埋头干饭的段澜觉唤回了神。
他在这片瘆人的宁静中放下筷子,抬头扫视一圈,眉头皱起一个深深的“川”字……看吧,他刚说什么来着?这破席就该赶紧散了得了。
可若是散了,他怕是被人卖了还要替人数钱呢!
段澜觉眨眨眼,从胸中抒出一口闷气。
方才他看似充耳不闻,实则字字入脑,越听越心寒——是啊,朱莲为什么一直在举荐她的亲戚呢?
原主兰草才是她正儿八经的独生子,不应该将所有资源倾斜,避着亲戚沾光吗?
一个封建朝代的独子,难道还不够格当两夫妻的心头肉吗?
这样一想,平日里被他刻意按下不表的微妙之处便一个接一个蹦了出来——比如兰朱二人鲜少在他跟前露面,除苏醒那两日外,他俩来客舍的次数比栾夫人还少些。
又比如……明明有这么多条正经致富的道路,他们却为了将利益最大化,不惜将儿子亲手送入相府,嫁为男妻。
早就存在于心中的疑影今日抽枝发芽,叫段澜觉窥见这亲情淡漠的一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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