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褐树干上，有一道划痕，浅白近乎透明。

莫说不留心，就算提灯细看也极浅，南风会发现是因为气味。钗环和脂粉香料生意不分家，所以南风对各种香料都很敏锐。划痕用的香料浅白透明，沁凉透骨、似冰雪涌进肺腑——瑞脑。

南风又往前走几步，狂喜道：“这儿也有……做记号的人可真聪明，雾气这么潮，瑞脑化啊化的，等天亮就全消了，什么痕迹都留不下。”

“跟着记号走。”萧鄞当机立断。

他突然想起，孟书瑶最常用的香料，除了玫瑰露就是瑞脑。

只是，进山之后她似乎只用玫瑰露，倒不知这么多瑞脑从何而来。

但萧鄞顾不上这么多，一边循着记号走，一边小心试探。虽走着走着绕出主路再绕回，却意外顺利，别说其它机关、就连起初那段路常见的陷阱都再没遇上。

黄犬也没往其他地方跑。

一行人又走出一段路，雾气逐渐变淡，月亮隐进云层，夜色更浓得像化不开——天亮前最黑的时辰。

瑞脑划出的痕迹越来越淡，逐渐什么都看不到，山风愈加肆掠，似乎离山顶越来越近。黄犬呜呜哼着，疲惫不堪，在原地转起了圈圈。

“我先上去看看，你们在这等我，不要睡着、留两个人警醒。”萧鄞解开绳索，攥紧腰刀、将□□绑在胳膊上，背了一筒箭。

这群人里，也只有他轻身工夫尚可，遇到危险还能躲一躲。

落叶积得很厚，松软腐烂，他留神各方动静，小心翼翼踩下……

像是踩着什么。

地面陡然翻转，他轻车熟路旋身一跃，蹬住就近一棵大树，三步并作两步窜上树杈。却听刷刷刷几声，机括转动声从四面八方传来。

他深吸一口气，闭目静听片刻，向着响声空白的方向躲去。

惊变突起，脚步声纷沓、挟着凌厉风声，一团黑影从坡上向他冲来，快得像离弦的箭，一头撞进他怀里。

是个人。

乱拳打死老师傅，他被撞得连连倒退，再稳不住脚步，和那团黑影一起摔倒。正要拔刀，忽然嗅到熟悉的甜香，动作生生停住，声音发着颤：“阿瑶？”

话音未落，轰隆巨响，一块巨石从他方才躲避的位置滚下，带起无数落叶碎石。

萧鄞扶怀中人站起，蹲身去捡被砸飞的风灯，幸亏未熄灭。

揉着被撞散架的骨头，他提灯走过去，果然见孟书瑶一动不动站在那，只穿着裘褂和裙子，冻得瑟瑟发抖。

提心吊胆一夜，终于寻到人，最初的紧张过去后，萧鄞腾起一股火，按捺不住吼道：“大半夜不睡觉，跑什么跑？知不知道寨子里都翻了天？山里这么多陷阱机关，你有几条命？”

他脾气一直很好，就算生气，顶多夹枪带棒、阴阳怪气几句，很少急得这么口不择言。

孟书瑶绞着手指，耷拉着脑袋，一言不发。

她原想在这再坐坐，等到天亮就回去，他可能在水涧对岸一直等——这是她记忆中，别人会对她抱有的最大善意。何况，自西陵和翊国开战后，没人敢擅自那条界沟，即使萧鄞想来，白石寨的人也会劝住他。

却压根没料到，他等不及天亮，就什么都不顾，匆匆带人踏进这片危机四伏的山林。

萧鄞吼了一通，走近提灯一照，见她眼圈通红，头发也乱糟糟的，要多可怜有多可怜，声音不禁软了几分：“出来就罢了……连件厚衣服都不穿，冻坏了怎么办？”

孟书瑶默了很久，嗫嚅道：“我只是想到些不开心的事，想……想出来走走，这片山林我熟得很，不会出事。”

萧鄞提灯的手颤了颤，解下大氅给她披上：“那你慢慢想，我就在这陪你想，直到你想好为止。”

孟书瑶愣住了——这别致的安慰方式。

他说到做到，弯膝一沉就要坐下，孟书瑶慌了：“你先别坐……我想好了，下一步呢？”

萧鄞站起来，指向东边：“把所有不开心的事多想几遍，一直想到自己都不在乎了。等太阳升起来，给自己新的一天。”

像是为了印证他这句话，夜色逐渐淡去，崖顶绽出一线灰白，灰白迅速扩张，中心位置迅速变白变亮——新的一天开始了。

天光从他身后透来，衬得那身影格外清晰真实，连带笑容也格外暖人，柔柔打在她在脸上。

她怔怔看那笑容，忽然生出恍若隔世之感。

萧鄞帮她裹紧裘氅，又顺势扶住她，柔声道：“天亮了，回家吧。”

身边人并未跟他走，他忽然感觉手臂一沉，只见她慢慢蹲身、紧紧抱住自己，肩膀不断颤抖，哭得上气不接下气。

他停了下来，与她并肩蹲在一起，静静看了会儿，小心翼翼从怀中掏出丝帕。他瞥了一眼又悄悄放回，只牵过衣袖替她拭泪。

好容易顺到她用过的丝帕，他舍不得。

孟书瑶看了一眼，别过脸，抬起自己衣袖胡乱擦拭。

萧鄞有许多话想跟她说，等她好容易平静些，试探着张嘴：“阿瑶，其实我……”

“哟，公主这是怎么了？”南风的声音突兀响起，萧鄞回头一瞥，顿时想找条地缝钻进去——同来的十几个人，不知何时全部上来了，在他背后齐刷刷站成一排围观。

萧鄞千言万语猛然哽住，没好气瞪了眼南风。

南风自以为会意，忙笑嘻嘻上前打圆场：“公子您也真是，平时骂骂咱们就好了，再怎样也不能凶女人啊。公主您别往心里放，他就这脾气、也是担心您才……”

“想去田庄了？”萧鄞凉飕飕打断他。

孟书瑶已经站起身，神色有点羞赧，向萧鄞要了壶水、洗干净泪痕，理了理鬓发：“没事，我们回去。”

.

太阳升起后，雾气很快散去，加之孟书瑶的指引，下山之路顺遂许多。

她看着饥寒疲惫的一行人，又愧疚又担心：“有没有人受伤？”

南风机灵：“多谢公主垂怜，一路用瑞脑香留下暗记指引，咱们一根头发丝都没少。”

“暗记？”孟书瑶一愣，旋即反应过来，笑了笑，“险些忘了，昨晚雾气太大，我怕回来的时候迷路，确实留了暗记，倒误打误撞帮了你们。”

不是她，还会是谁？她不用猜也能想到。

那些疯长在隐秘角落的思绪，像抹在树干的瑞脑香，在阳光下一点点蒸发、消融，再无人找出存在过的痕迹。

无疾而终，就是她那五年的终点了吧。

不，从她三跪九叩、奉上那碗弟子茶开始，结局就已注定。礼法、人伦，罔顾的人、妄想的人，从来只有她。

界沟对面密密麻麻站了一岸人，萧鄞上山后，管家安排人连夜伐木，在界沟上搭起一座独木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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