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月后,云山宗,戒心堂,洗清池畔。
四面漏风的石屋内,钟滟睁开了眼。
她一脸麻木地下了床,用凉水随意洗漱后,啃了块冷硬的白馍,便开始领受今日的责罚。
抄《往生经》十遍,推守意轮百转。
戒心堂位于云山最高峰渡厄峰的背阴处,终年霜风不休,凛冽不散。洗清池更是戒心堂内最令人畏惧的场所之一。一旦踏入池内,便如浸黄泉之水,寒意刺骨,五脏生畏。光行于其内便令人痛楚不已,何况其内还陈列着各种用于责罚弟子,苦练其心志的机关。
守意轮便是其中最严苛的刑罚——通身以青钢石铸成,幅距百米,重逾千斤,置于洗清池内,以池水的推力为助,可将玄铁研成碎屑。责罚弟子时,只需调节池水流速,便能让不同境界的弟子皆以其极限之力方能推动。往往几圈下来,膝僵手麻,整个人都要散架。
洗情池积寒销骨,守意轮顽石岿然,若非浑天诀护体,普通人挨罚之人怕是要殒命当场。即使是云山宗内门弟子,受此刑罚也往往会伤到根源,功力大减。
可钟滟不在乎。
往日里被打个手心都要娇滴滴哭上许久的少女,似乎失去了痛觉。
她每日抄完经,便换上麻鞋,毫不犹豫地踏入洗清池中,仿佛只有耗尽全力推动守意轮时,心才不会被纷杂凌乱的思绪撕扯得四分五裂。
戒心堂是云山禁地,由迟严长老看守,闲人莫近。
大师兄每旬会来看她一次,教授功课之余,也留些丹药衣物与她护体御寒。她每次皆苦苦恳求,想见师父一面,可林维清却从未应过。
若说这样枯寂的岁月里还有什么慰藉,便是每逢孤夜,野猿嘶鸣,风凋残烛,石屋内一片漆黑,便是满身伤痕疲累都惊惧得无法入眠之时,大师兄会在戒心堂外奏箫。
那萧音格外沉绵清长,似温泉般一寸寸润抚过心头,陪伴着她陷入深眠。
放眼整个云山,也只有大师兄还在意她这罪孽深重之人。她不敢再顽劣偷懒,使大师兄失望,一得闲暇,便忍着经脉逆冲的苦楚修习浑天诀。
只是她终究在此道分外愚钝,任凭如何潜心苦修,功力却始终不得寸进。
沉樾本在外游历,获信匆匆归山,潜入戒心堂时,便见原本娇妍姝艳的鲜活少女脸色苍白,唇角干裂,穿着一袭湿透的灰白道袍,单薄脆弱得如纸片裁出一般。她的背脊那样纤细脆弱,却在洗清池心用尽全身力气,埋头推那庞然巨兽般的守意轮。
沉樾的心都碎了,忙飞身入池,一把将几近昏厥,只凭潜意识动作的少女捞了出来。
他的浑天诀已突破四重,精纯的真气灌入钟滟体内,很快驱散了所有潮湿阴寒,少女惨白的面色上终于多了丝几不可查的红润。
沉樾颤抖着执起怀中少女的手,只见原本娇嫩如春葱的柔荑上,遍布着血斑肿胀的冻疮。他瞬间崩溃,强压着怒气低吼道:“林维清他还是人吗?他怎么狠得下心!”
原本乖顺靠在他肩头的少女却板正了脸,像只不知死活的小鹿,顶着虚弱的身体教训他:“二师兄,不许直呼师父名讳!”
沉樾眼眶都红了,咬牙梗道:“我就喊怎么了?!林维清他这样对你,你还维护他?我看你是疯了!”
“你走!师父自幼悉心教导,待我们恩重如山,我不要和你这个不尊师长狼心狗肺的人说话!”钟滟却似动了真怒,用力在他怀中挣扎起来。
沉樾一惊,忙用力抱紧怀中的少女,软了嗓子一叠声安抚道:“好了好了,都是我的错,是我大逆不道,是我混账,以后我再不敢了。滟儿,你身体这样弱,别动气。”
少女这才平静下来,揪着他的衣襟,小小的一团蜷缩在他怀里,过了片刻,又发起抖来。渐渐的,有液体透湿沉樾胸前的衣衫,烫得他的一颗心也跟着油煎火灼,七上八下。
良久,钟滟终于无声哀哭过一场,平息下来,抬头望着沉樾,担忧劝道:“二师兄,你怎么进来了。你快走吧,若是被迟严长老发现,你也要受罚的。”
沉樾环在她腰间的手紧了紧,眼中徒然生出一分脆弱的希冀,小心翼翼道:“滟儿,师父这样冤枉你,你还要留在这受罚?跟我走吧,我们再不回来,从此浪迹天涯,看遍天下美景,尝遍天下美食,好不好?”
钟滟扯了扯唇角,埋头闷声道:“我还什么都没说,二师兄怎知我是被冤枉的?”
沉樾目光一凛,急道:“滟儿,你晕血,平日里连只兔子都不忍杀,怎么可能杀人呢?”
钟滟唇角划过一丝微嘲,摇头道:“你知道吗,我原是当年段凌天和苏焚玉的女儿。苏焚玉临死前,将毕生功力传给了我。我经脉中的火毒……是极意功。那夜,我的确做了个噩梦,现在连我自己也不知道,我是不是在梦中为蛟荧所控,才杀了那么多人。”
沉樾蹙了蹙眉,却在下一瞬扳过少女的肩头,分外认真地与她对视,问道:“我不信魔刀真能控人。你再仔细想想,你就告诉我,在你记忆中,在你心底,你到底有没有杀人?”
钟滟与他对视了几息,蓦然红了眼眶,埋进少年胸前嚎啕大哭起来,声嘶力竭——
“我没有!”
“我没有杀人!”
“二师兄,滟儿真的没有杀人!”
有泪划过少年俊朗的脸庞,沉樾心痛得近乎窒息,只能拼命抱紧怀中之人,带她哽咽终于渐平,再次低声恳求道:“滟儿,跟我走,好不好?”
钟滟犹豫了片刻,终是抬起身来,认真地摇了摇头:“二师兄,滟儿不想这么不明不白的离开。就是要走,我也想堂堂正正的走,不想被人当成畏罪潜逃的恶人。”
沉樾红着眼望了她许久,终于哑着嗓子,用几不可闻的声音问出了那在心底反复咀嚼过千次,自尊却不允许他问出的问题:“其实,你只是舍不得师父……你喜欢他,对不对?”
钟滟下意识地错开眸,漏出几分惶然失措,嗫嚅道:“二师兄,我……”
沉樾闭目,深吸了一口气,打断道:“我都知道。我这便入蜀去抓那蓝鸱儿,待我抓她回来,一切就能真相大白了!”
钟滟立刻目露忧色,劝道:“二师兄,魔教虫蛊遍地,太过危险,你千万不要冲动!”
沉樾扯唇一笑,涩然道:“纵然我功力远不及师父,你也不必这样看低我。区区魔教那臭水沟,有何可惧?你放心,我便是挖平整个蜀地山川,也定会把那妖女抓回来一证你的清白。”
钟滟惊痛于少年唇角那丝倔强中的脆弱,只得干眨了眨眼,一副愁眉苦脸,欲说还休。
沉樾刮了刮她挺翘的鼻尖,低声哄道:“此次归来得匆忙,未及给你带萤火虫。魔教别得没有,想来虫子倒有的是,待师兄捉人归来,定给你带最漂亮的萤火虫,嗯?”
说罢再不给她劝的机会,径自拎起少女,把她安置回石屋榻上,上完冻疮药膏,用棉被紧紧裹住。又掏出个油纸包,喂了她好几块白玉桂花软糕,才下了洗清池,为她推完今日的守意轮。
泪眼朦胧中,钟滟咀嚼着口中久未尝到的滋味,久久不舍咽下。
软糕的糕体有些发硬,大约已是放了一日。想是沉樾赶路途中仓促,借了驿站炉灶做的,可糯米的甘甜混着桂子的清香,是她此生从未体会过的极致美味。
不过半个时辰,沉樾便推完了百转,随手以真气逼干湿意回身进来时,便见少女手中握着块啃了一半的软糕,哭得像个傻子。
他笑了笑,坐在榻前揉了揉少女的头,柔声道:“怎么不吃?可是师兄久未做饭,手艺生疏了?”
钟滟果然拼命摇头,鼻音朦胧:“没有,滟儿最喜欢二师兄做的东西了。”
沉樾笑了。
石屋昏暗的光线里,少年飞扬俊朗的面容也变得温柔似水。他凑近了些,哑着嗓子道:“既然滟儿喜欢,师兄便厚颜向你讨个赏,可好?”
钟滟不明就里,眨了眨眼:“当然,师兄要什么?”
沉樾又凑近了些,声音近乎诱哄:“那……闭眼。”
钟滟依言闭上了眼。
四下静静,两人间的呼吸皆清晰可闻。
突然,唇角仿佛被什么温热柔软的东西轻擦而过。
钟滟猛地睁开了眼。
耳畔风声微动,榻前却已空无一人。
……
沉樾走后,日复一日,岁月晦暗一片,仿佛没有尽头。
这日,钟滟再一次脱了力,整个人瘫在守意轮前,冷汗津津染湿了额前的发丝。待回过神,目光终于聚焦,却见洗清池畔来了两位不速之客。
杨沉朱一袭烫金红裙,杨沉碧一身软碧宫缎。两人精美齐整得仿佛从天而降的仙子,站在池边看她推轮受罚,怡然得仿佛站在西子湖畔品茗赏景。
见她终于发现,杨沉碧唇角一弯,提气传音道:“活过来了?我给你带来了个好消息,要不要听?”
钟滟转开目光,懒得理这对满腹阴谋诡计的姐妹,只背过身,双手抵上轮柄,继续推动守意轮。
杨沉碧却不依不挠,声线骄矜:“我好像想起那夜蓝鸱儿手中的那把刀了,这可是天大的好消息,你不想听就算了哦。”
钟滟身形一滞,停了片刻,终是直起身,将凌乱的发丝随意拨至耳后,拖着虚软的身体蹒跚行出洗清池。
她深知二杨绝非这样好心,不抱期望地冷声道:“说罢。”
杨沉碧笑得更加得意,即使身处戒心堂,不得不压着嗓子,声色仍是尖刻:“我想起那夜,蓝鸱儿的确身怀一把和蛟荧一模一样的佩刀。我可以为你做证,只不过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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