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长泓身上揣着他攒了好久的二十来块钱和一些粮票进城了。他一直迫切地希望进城，希望出去闯荡，最近这种想法已经完全压制不住，所以哪怕偷跑他也要离开。

他先在队里让他的好兄弟陈立军借了辆自行车，把他送到公社，然后从公社坐拖拉机去县城，一路颠到县城，他感觉自己屁股都要碎了。下了拖拉机腿肚子都有些发抖。

到县城后周长泓没有直接去他大姐家，他凭着记忆在县城几个比较热闹的地方乱窜。把县城逛了一圈后，他觉得还是不太行，这县城还是太落后了，还是那些老街，那些店铺。周长泓觉得他或许应该去地区上，或者去省城，那才叫真正的大城市吧。

周长泓甚至想直接回家算了，但来都来了，他还是去副食品商店称了一斤小蛋糕提着去他大姐家。

周长泓的大姐叫周长滢，今年二十九了，嫁人八年，生了一男一女。她没有工作，就在家带孩子，洗衣做饭。她丈夫姓高，叫高正东，在县里一家小厂上班，工资不高，勉强够一家开销的。

周长滢一年当中也只有过年会回家一趟，对家里可以说是毫无助力。陶桂香时不时地要嘀咕两句，说大闺女白养了，贴嫁妆嫁到城里去，结果一嫁一个不吱声，好像没有这个娘家似的。对陶桂香来说，大闺女现在最大的作用就是偶尔能吹一吹牛，她有个嫁到城里的闺女……

七拐八拐，周长泓终于到了高家所在的巷子，高家的房子是租的，租的别人家门面房的后院，前后的门两头一锁，互相不通。院子很小，房间也只有两间能住人。

周长泓站在门口，吞了两个鸡蛋糕，然后把嘴一抹开始敲门。

“谁啊！”房里传来周长滢的声音。

“我，长泓！”周长泓回了一声。

周长滢很快出来开门，看见自家小弟，周长滢还是开心的。

“鸡蛋糕，给两个孩子。”周长泓把纸袋子递给周长滢。

周长泓没接，侧过身子让周长泓进来，然后朝着屋里喊：“大龙，小芳，三舅来了，带鸡蛋糕给你们了。”

“放暑假了？”周长泓问。

“嗯，才放的。你怎么现在过来了？不是农忙吗？”周长滢问。

“嘿嘿，我们大队现在搞大包干了，家里的田种完了，我没事就进城来看看。”周长泓说。

“我们大队也搞了啊……”

周长滢没来得及细问，两个孩子从房里跑出来，喊道：“三舅！”

“乖！”周长泓把鸡蛋糕直接给了外甥女小芳。

周长滢说：“小芳你收起来，姊妹俩一天吃一个就行了。”

周长泓笑着说：“大热天，一天吃一个，不吃坏了，去吃吧。”

两个孩子回自己房间吃蛋糕，周长滢带小弟回了自己房间。

房间不大，中间还用帘子隔开了，帘子前面当客餐厅，帘子后面就是床。

周长泓在饭桌旁坐下，周长滢给他冲了一碗奶粉。

“哎哟，怎么给我喝这个。”周长泓说，“我不喝，给大龙喝吧。”

周长滢家的小儿子体弱多病，一直要喝牛奶，为这件事，她丈夫一直不开心，认为周长滢不会生，不会带。

“不差这一碗。”周长滢说，“看你都黑了不少。”

周长泓喊他外甥：“大龙、小芳过来喝奶了。”

“啧，你喊他们干什么，他们在家天天喝呢！”周长滢白了周长泓一眼。

俩孩子听说有牛奶喝，果然都过来了。

周长泓从饭桌上拿了个调羹一人一勺喂他们。

“你真是……小时候抢吃抢喝没个够，现在倒懂事了，家里还好吧？爸妈他们缓过来没有？”周长滢看着周长泓说。

周长泓一边喂外甥女牛奶一边说：“平时忙起来就忘了，白天看不太出来，晚上老两口子偷偷哭。”

周长滢叹气：“你也劝劝他们，对了，沈二丫头呢，怎么样啊？下葬的时候，哭得死去活来，恨不得跟长海一起走了。”

“她……”周长泓手一顿，可不就是走了么……别人不不知道，他最知道，他原来的大嫂，魂已经没了，肯定跟他大哥走了，现在这个不知道是哪儿来的孤魂野鬼，把他们一家收拾得服服帖帖，把他弄得心烦意乱！

“怎么了？闹呢？”周长滢说，“她要闹，就叫她娘家带回去好了，反正又没孩子，她还年轻，早点再找个人，时间长了就把长海忘了。”

“小芳，你端着碗，带着弟弟去你们房里吃。”周长泓把碗和调羹给外甥女。

小芳乖乖端着碗走了。

等两个孩子回房了，周长泓才说：“大嫂她，差点就没了。”

“哎哟！”周长滢一愣，“怎么回事啊？”

“她娘家想让她改嫁，她不乐意，放不下大哥，就跳河寻短见了。”

“不得了！那怎么救上来的？”周长滢忙问。

“有人路过看见了，现在人没事了，也想通了。”周长泓停顿一下说，“她现在蛮好的，在大队里当文书，我们队里干部，公社领导都很喜欢她，要栽培她呢。”

“哎哟，还当文书了，也对，她娘家祖上好像就是读书人。”周长滢说，“那她就不走了？就在周家门上了？”

“暂时的吧，她说她想过继我家或者二哥家一个孩子养，爸妈和二哥二嫂都同意了。”周长泓说，但他心里觉得，那都是沈淑仪的权宜之计，她一个孤魂野鬼，暂时留在他们家罢了，等她站稳脚跟，只怕还是会离开的。以她的本事，到时候爸妈也一定会同意的，说不定还要给她出份嫁妆呢。

周长滢愣了几秒钟：“她还真有决心……”

“不说她了。”周长泓提到沈淑仪心里就烦躁，一股莫名的火，“我们家里分了九亩多地，以后粮食产量高了，大姐家米面就不用买了。”

周长滢眼眶一红：“你们自己留着卖钱吧，我这里挺好的，长泓你真的懂事了。”

周长泓在他大姐家待了不到一个小时，两姐弟拉过家常，他又陪外甥和外甥女玩了一会儿就说要走。

“家里不是不忙吧，住两天呗，有地方睡，小芳跟我们睡，你和大龙睡就行了。”周长滢忙留人。

“不了，我逛逛就回去了。”周长泓说，他不想见他那个姐夫，喜欢鼻孔看人。

周长滢再三留他，周长泓说什么都不留，一溜烟跑了。

离开大姐家，周长泓又在街上瞎逛，他什么门路都没有，像个没头苍蝇似的，要不是穿着整洁，人也好看，都要被当二流子给抓起来。

终于，周长泓在一个不起眼的小巷口，看到一个小青年弄了一张油布铺在地上，上面放着针头线脑，纽扣、松紧带、蛤蜊油、梳子、篦子、头绳、发夹这些东西在卖。

周长泓走过去，蹲下来开始挑挑拣拣。

“嘿，小哥买什么，我这都是南边来的货，这发夹好看吧，买来送给媳妇，她肯定喜欢。”卖货的小哥说。

周长泓脸一红，他哪来的媳妇，要买也只能买给周长潇。

“你在这卖，没人管你啊？”周长泓问。

“管什么，现在都改革开放了，怕什么。”小哥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