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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刀光剑影

秦烈听着谢允明说完那句话,心中已是翻江倒海,但他毕竟是沙场宿将,心志坚韧,仍有最后一丝源于武人本能的执拗。

“殿下所言,微臣受教。”秦烈似有些不满:“只是,殿下先前说,要与末将比试的,是殿下自己。”

“不错,我先前就说了,我要和将军比最擅长的东西。”谢允明仍笑得月白风清:“怎么,将军是觉得我骗了你,不服?”

秦烈道:“微臣不敢。”

谢允明却道:“将军有什么不敢的,你可是我们晟朝的大英雄。”

秦烈垂首:“微臣不敢当。”

谢允明只是笑:“做将军,就得打胜仗啊。”

秦烈看一阵儿风吹来,面前人拢紧了衣袖,目光仍一丝不动地盯着自己:

“将军纵横沙场,斩将夺旗,难道靠的,仅仅是掌中这口刀,臂上这身力?”

谢允明反问道:“要克敌制胜,岂能不依靠麾下万千士卒,不仰仗手中锋锐兵器,不运用胸中韬略阵图?”

他目光笔直剖进来,字字如冰锥。

“今日我自居为帅——”谢允明指尖轻转,遥遥一点旁侧沉默的厉锋,“我之兵卒,若能破将军之阵,挫将军之锋,便算我赢。”

谢允明再问:“将军,方才究竟是谁胜了你?”

秦烈喉结滚动,铁甲“哗啦”一声单膝触地,声音沙哑却掷地有声:

“是殿下。”

“微臣……心服口服。”

山巅寂静,唯余松涛。

秦烈抬眼,望向面前单薄得几乎能被风卷走的青年,却觉有重若千钧的锋芒逼面而来。他低声道:“臣先前就听过一句话,最锋利最能杀人的刀往往藏在最软的鞘里,如今,臣算是读懂了。”

秦烈回想起厉锋打败自己的最后一计杀招,心中的疑云仿佛都在此刻解开,“殿下既能先收复邵老将军的传人,臣焉有不追随之理?”

“将军好眼力。”谢允明轻声赞。

“臣随先父练就一身本领,先父在战场上从无败绩,却只输过一个人,正是他的好友邵将军,邵将军退离了朝堂二十载。”秦烈道:“如今却为殿下再出笔锋。那封呈予陛下的信,正是邵老将军手书,对么?”

“没错。”谢允明坦然承认。

“臣还听闻,殿下八岁时,曾离宫前往夷山静养……”秦烈继续说道,语气已是笃定。

“是。”谢允明再次给予肯定的答复,“夷山,正是邵老将军隐退之地。”

他八岁那年,去往夷山,一路换马,昼行夜藏。

雪线渐退,山势陡起,青布小车弃于山脚,改乘滑竿,谢允明裹着厚衣,额上仍渗冷汗,却睁大眼,看云雾自足底生出,像踏在涛头。

踏上夷山,转过最后一道弯,峰顶忽现平阔。

坪下有松,松下立着一人。

那个男人身穿布衣,他扶着把木剑,回身,目光穿过山风,先落在谢允明脸上,再移向厉锋,最后又落回谢允明,低声笑叹:“小殿下,我认识你娘。”

邵将军是新元开国第一武将,封狼居胥后卸印归山,自此人间蒸发。

其归隐去处,皇帝三问而不获,唯一人知,正是谢允明他娘。

他离京前,于长亭设残棋,阮娘提灯而至,他推枰叹曰:“阮小娘啊阮小娘,你曾靠一盘棋俘获我,让我为陛下卖命,如今又用一局棋送我。”

阮娘问:“就不能不走?”

邵将军答:“陛下如今手握天下,只分君臣,他已经不是我的学生,也不会是你认识的那个男人。”

“后宫是磨骨锥心之地,你见过外面的广阔天地,性子要强绝不肯让步,只怕难圆满,若有一日需要人相帮,就去夷山寻我罢。”

许多年后,他没等来棋盘上对弈的故人,而是故人之子。

谢允明得他照顾,在山顶上自由度日。

厉锋见他武功高强,便生了向他学武的心思。

邵将军问他:“为什么想学武?”

厉锋答:“有了本事,就没人敢欺负主子,我可以把那些人都赶跑!”

可邵将军却哈哈大笑,他屈指重重地弹了弹厉锋额头:“傻孩子,最伤人的从来不是拳脚。”

谢允明正捧着药碗,闻言抬头:“不是拳脚是什么?若无刀无刃,无力无勇,如何伤人?”

邵廷玉收了笑,蹲下身,粗糙食指轻点小殿下的心口,一字一顿:“你爹伤你娘,可曾动过一兵一卒?你恨自己这付病骨,恨到夜不能寐,这恨便是利刃,先割了自己,再割旁人。”

谢允明怔住,药汤氤氲,雾气打湿睫毛,他忽然觉得心口某处被戳开一个极细的口子,有风灌入,冰凉,却带着松脂的清香。

转眼冬去春来,山桃初绽。

谢允明咳疾渐缓,眉宇间却添了与年纪不符的沉静。

某夜,山雨暴至,雷声滚滚。

谢允明披衣起身,见邵将军独立于崖边,负手向雨,像一尊铁铸的碑。

他走近,雨丝打湿他绒衣,亦打湿邵将军的鬓边白发。

“我要回宫了。”谢允明忽然说。

雷声炸响,白光映出邵将军半张侧脸,沟壑纵横,他未回头,只问:“为何要去?”

谢允明回答:“因为我不肯认输。”

邵将军沉默良久,仰首饮尽手中酒,抬手一掷,酒壶坠入深谷,久久不闻回响。

他转身,第一次张开双臂,把谢允明揽入怀里,他身上布衣粗糙,带着夜雨与松脂的味道,却让谢允明瞬间想起很多年前母妃怀里淡淡的药香。

邵将军从未在他面前提过他娘,却在他要走时,附在他耳边轻叹:“小殿下。”

“你和你娘……真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谢允明自下山那一日起,便再没回望过夷山。

没有只字书信,没有半缕回音。

他把那座终年积雪的峰峦连同老人一起封进心底最深处,像一柄藏锋的重剑,只等血光乍现时才肯拔出。

京城月华如练,他跟在皇帝身边,看来往军报关注战况,有邵将军多年讲述的边疆战事,他便算出了秦烈打赢胜仗的时间,驿马入京的时辰。

不久,他叫国师为自己打造“福星照阙”的祥瑞。

再之后,借秦烈之手,除掉兵部尚书耿忠。

耿忠倒,兵部空,谢允明顺势推上自己的人,而秦烈,则亲手把自己绑上了他的战船。

尚书之位不过鱼饵,收得秦烈,才算钓得鲲鹏。

有了谢允明的提示,秦烈也大概知晓了谢允明的筹谋,只觉得心中一片豁然。

“殿下信重,臣必以性命相报!”

帐外秋风卷旗,秦烈单膝点地,铁甲撞出铿锵之声。

谢允明伸手,隔着衣袖托住他臂弯,声音轻得像一片雪落刀鞘:“得将军,我如得十万雄兵,是我的幸事。”

然而,谢允明接下来的话却让他一怔。

“将军,再和我的人打一场吧。”

他顿了顿,补充道:“要打得……越激烈越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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