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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替身正主

月色如练,静静铺陈在听水轩临风的廊下。夜风掠过莲塘,带着湿润的水汽和将谢未谢的残荷幽香,轻轻掀动三人的衣袂。

石桌上已是一片狼藉。五六个白玉酒壶东倒西歪,其中两个滚落在地,残余的几滴“醉仙酿”正缓缓渗出,在青石板上洇开深色的痕迹。空气里弥漫着清冽又带着后劲的酒香,混杂着宣沫沫身上若有若无的冷梅香,以及顾水袖中一贯携带的、某种清苦的药草气息。

白杜宇醉得最深。

他素日里是极为克制的。行走坐卧,言谈举止,都需符合那个“身份”应有的仪态。他是“白杜宇”,却又不是完整的白杜宇。他是一个被精心雕琢的影子,一个被无数双眼睛时刻审视着的替代品。也正因如此,一旦卸下心防,那被压抑已久的真实性情便如同决堤洪水,裹挟着浓烈的委屈和愤懑,汹涌而出。

此刻,他眼睫半敛,浓密的睫毛在眼下投出一片阴影,遮住了平日刻意模仿的、属于另一个人的清冷眸光。脸颊上是极不正常的酡红,一直蔓延到耳后,连修长的脖颈都泛着粉色。他身子歪斜,几乎半靠在身旁的顾水身上,一条手臂沉甸甸地搭着对方的肩膀,掌心滚烫的温度隔着几层衣料也能清晰地传递过去。

“肖、肖兄……”他口齿含混,吐字不清,温热且带着浓重酒气的呼吸不由分说地拂在顾水敏感的耳侧与颈间,“我跟你说……掏心窝子的话……这、这当替身的滋味……真他娘的……不好受……”

他重复着,仿佛只有这样才能强调那份积郁已久的苦闷。

顾水端坐如钟,身形未有丝毫晃动。他指间捻着那只属于他的、白玉浮雕云纹的酒杯,杯中还剩少许澄澈酒液,随着他极细微的呼吸,酒面漾开一圈圈几不可察的涟漪,映照着廊下摇曳的灯笼光芒,也映照出他眼底那片深不见底的平静。他没有推开白杜宇,也没有回应,目光投向窗外那片被夜色吞噬的、黑沉沉的湖面,像是神游天外,又像是将每一个字都听进了耳中,刻入了心里。

只有离得极近,且观察入微之人,才能发现他捏着杯壁的指节,因过于用力而微微泛白,那是一种几近完美的克制。

坐在对面的宣沫沫,闻言挑了挑那双描画精致的远山眉。她没有说话,只是伸出涂着蔻丹的纤长手指,将自己面前杯底那点残酒慢悠悠地饮尽。她也喝了不少,如玉的面颊上飞起两抹红霞,眼神不似平日清明,带着几分迷离的水光。若论愁绪,今夜此地,谁又能比她那被情丝缠绕、剪不断理还乱的心肠更愁呢?

她看着白杜宇那副醉态,又瞥了一眼不动声色的顾水,唇角勾起一丝若有若无的、带着点玩味和自嘲的弧度。

白杜宇对这一切浑然未觉。堤坝一旦溃决,洪流便再难阻挡。他用力拍了拍顾水的肩头,那力道不轻,带着醉汉特有的沉滞和不管不顾。

“他们……他们总说我!”他声音陡然拔高,带着压抑不住的委屈和愤懑,像是在对顾水控诉,又像是在对这不公的世道呐喊,“说我行事作风不像他!说话语气不像他!连笑……连他娘的笑!都要学他三分才够味道!才算是得了精髓!”

他猛地抓起桌上不知是谁遗落的酒杯,看也不看里面是否还有酒,便仰头往嘴里倒。辛辣的液体粗暴地划过他干涩的喉咙,激起一阵撕心裂肺的咳嗽,咳得他眼尾泛红,生理性的泪水不受控制地盈满了眼眶,将落未落。

他粗重地喘着气,胸膛剧烈起伏,眼神茫然地望向虚空中的某一点,仿佛那里有他无法理解、也无法挣脱的无形枷锁,将他牢牢捆缚。

“他们每次看我……”白杜宇的声音又低了下去,带着一种近乎破碎的、从胸腔深处挤出来的痛苦和困惑,“那眼神……明明是在看我,看着我这张脸,这具身体,又好像……透过我薄薄的皮囊,在看很远很远的……另一个人……”

他猛地转回头,醉眼迷蒙地看向顾水,那双被酒意和水光洗过的眼睛里,此刻充满了全然的、不加掩饰的信任和依赖,这是一种只有在彻底卸下心防时才会流露出的脆弱。

“肖兄,你……你见识广,走过的桥比我走过的路还多……你跟我说说,那顾子规……他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他有什么好?怎么就……就能……”他话语戛然而止,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扼住了喉咙,后面那句“让季玄烨如此执着,甚至不惜……而我,又算什么?”或者更隐秘的“他怎么能忍受这种被当成替代品的厌恶,还不计前嫌地……复活他?”终究碍于灵魂深处那道严厉的誓言束缚,未能出口。

他“怎么就”了半天,也找不到一个合适的词语来形容顾子规在那位大人心中的地位,以及自己处境的荒谬。最终,所有的力气仿佛瞬间被抽空,他颓然地垮下一直紧绷的肩膀,将发烫的、嗡嗡作响的额头抵在冰凉的玉石桌面上,发出一声沉闷而绝望的呜咽。那声音,像受伤幼兽的哀鸣,在寂静的夜里显得格外清晰刺心。

就在这时,一阵极其突兀、急促慌乱的脚步声,由远及近,如同骤雨敲打残荷,又似战鼓擂响,猛地打破了听水轩这方被酒意、愁绪与隐秘心事浸透的小天地。

“哐当——”

水轩的雕花木门被粗暴地撞开。

一名身着玄色劲装、应当是城主府精锐亲卫打扮的侍卫,此刻却是发髻散乱,满身尘土,脸上混杂着汗水与惊惧造成的扭曲。他几乎是连滚带爬地冲了进来,完全顾不得什么礼仪规矩,“噗通”一声双膝重重跪倒在地,膝盖与青石板撞击发出令人牙酸的闷响。他声音因为极度的恐惧和狂奔后的喘息而彻底变了调,尖锐又嘶哑:

“报——城、宣城主!不好了!幽禁苑……尹宣公子……他、他逃走了!!”

“啪嚓——!”

这一次,是宣沫沫手中那只刚被她下意识抓起、欲要借酒压惊的琉璃盏,脱手滑落,在坚硬的青石地面上摔得粉身碎骨,碎片四溅。那清脆又刺耳的碎裂声,像是一把淬了寒冰的利刃,骤然划破了浓稠得化不开的醉意、愁绪与所有伪装下的平静。

她猛地抬起头,脸上的醉红如同被冷水泼洒,瞬间褪得干干净净,只剩下一种近乎空白的、巨大的震惊。那双迷离的美眸此刻瞪得极大,瞳孔在刹那间收缩如针尖。

尹宣……逃了?

这怎么可能?!

她明明……明明已经在那次痛彻心扉的决断后,亲手将地牢唯一的玉质钥匙捏得粉碎!——只因她内心深处一直恐惧,恐惧自己会在某个像今夜这般意志薄弱、被酒意和旧情缠绕的深夜,会忍不住心软,会做出不可挽回的糊涂事,放出那个让她爱恨交织、宗门不容的魔头!

空气仿佛在这一刻被彻底冻结、凝固。晚风停滞,莲香僵住,连远处那原本如同背景音般窸窣作响的虫鸣,也消失得无影无踪,只剩下死一般的寂静,沉重地压在每个人的心头。

在一片令人心悸的、落针可闻的死寂中,顾水慢慢地、极其缓慢地,将自己手中那只把玩许久的白玉酒杯,轻轻放在了光滑的石桌上。杯底与桌面接触,发出“叩”的一声轻响。这声音不大,在此刻万籁俱寂的环境中,却清晰地、重重地敲在在场每一个人的心脏上,仿佛某种审判的序曲。

他缓缓转过头,第一次真正将目光聚焦在白杜宇那张因醉酒和惊变而显得茫然失措的脸上。那双总是显得疏离、平静,甚至带点漫不经心的眸子里,此刻却幽深得像不见底的寒潭,隐隐有危险的、冰冷的暗流在深处汹涌盘踞。他开口,声音不高,平稳依旧,却带着一种冰冷的、锐利如刀锋般的东西,精准地刺向白杜宇:

“你刚才……叫我什么?”

白杜宇还完全沉浸在“尹宣逃脱”这个石破天惊的消息所带来的巨大冲击和茫然之中。他脑子嗡嗡作响,一片混乱,下午宣沫沫当着他面的决断,此刻好像都变做了笑话。

因此,当顾水那冰冷的声音传入耳中时,他几乎是下意识地、带着未散的酒意和懵然抬起头,眼神涣散地看向对方,重复了那个他自以为理所当然的称呼:

“肖兄啊……”

话一出口,他看着顾水那双毫无笑意、甚至带着某种审视与冰冷探究意味的眼睛,脑子里那团被酒精浸泡的浆糊,像是被一根无形的、带着寒气的冰针刺入,骤然一个激灵!某些被忽略的、不合常理的细节,如同沉渣泛起,猛地冲击着他的意识——

顾水脸上大半被遮挡的面具……虽然俊美,但仔细看,轮廓线条似乎比肖修远的柔和一些,更添几分江南水韵的精致。宣沫沫偶尔投来的、带着探究和一丝古怪的眼神……还有,自始至终,从他醉醺醺地喊出第一声“肖兄”开始,顾水都未曾正面承认过这个称呼!他只是沉默,或是将话题引开……

一个可怕的、荒谬的念头如同毒蛇般窜入他的脑海。

他愣愣地张着嘴,酒意在这一刻瞬间醒了大半,一股寒意如同活物,顺着他的脊椎骨缝急速攀爬,瞬间席卷了全身,连指尖都变得冰凉。声音带着无法抑制的、不敢置信的颤抖:

“等、等等……你……你不是肖修远?”

顾水看着他脸上血色尽褪,只剩下惨白与惊惶,嘴角极其缓慢地勾起了一抹极淡、几乎难以察觉的弧度。那笑容里没有半分温度,只有一种居高临下的、近乎残忍的了然和洞悉一切的了然。

他明明知道所有白杜宇不可言说的感慨与秘密,知道他那“替身”身份下的屈辱与挣扎,知道他对顾子规其人的复杂心绪,甚至知道更多白杜宇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深埋于灵魂印记中的东西。毕竟,在白杜宇之前试图通过那缕微弱却独特的神识联系,小心翼翼将他从沉眠中唤醒的那一刻,他便已清晰地感知并确认了来人的真实身份与前因后果。

但此刻,碍于那道古老而强大的灵魂契约约束,以及他内心深处某种不可言说的、带着恶作剧般的恶趣味,他只是轻轻吐出两个字,清晰无比,掷地有声,如同惊雷炸响在白杜宇耳边:

“我姓顾。是你为我取名的顾水”

“……”

白杜宇感觉周围的空气骤然凝固成了坚冰,沉重得让他无法呼吸。仿佛连时间本身都停止了流动,万物定格,只剩下顾水那两个字在脑海中疯狂回荡,撞击着他摇摇欲坠的世界观。

他僵在原地,浑身血液似乎都在瞬间冻住。瞳孔剧烈收缩,又猛地放大,脸上的表情从最初的震惊、茫然,迅速转向一种更深的、近乎荒谬的恐惧与彻底的混乱。那只曾经亲昵地搭在顾水肩头的手臂,此刻像是被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到一般,猛地缩了回来,垂在身侧,指尖冰凉刺骨,不受控制地微微颤抖。

肖修远……顾水……

他竟认错了人?!他对着一个根本不是他所以为的、可以倾诉的对象,吐露了积压心底最隐秘、最不堪、最足以致命的苦水和秘密?!关于替身的屈辱,关于那些无处不在的审视目光,关于对顾子规的复杂探究,关于他对自身存在价值的怀疑……

这个男人是谁?这个“姓顾”的,究竟是何方神圣?他为何会恰好出现在这里?出现在宣沫沫的听水轩?他听到了多少?他意欲何为?他是否与尹宣的逃脱有关?

无数个带着毒牙的问题,如同疯狂的蛇群,瞬间缠紧了白杜宇的心脏,越收越紧,让他几乎窒息。他看着顾水那张平静无波、俊美却在此刻显得无比高深莫测、甚至带着一丝诡异魅力的脸,只觉得一股森然刺骨的冷气从脚底直冲天灵盖,比刚才听到尹宣逃脱的消息,更让他感到一种命运彻底失控、坠入未知深渊的刺骨寒意。

石桌对面,宣沫沫不知何时又颤着手,摸索着酒壶给自己斟了半杯酒。她将酒杯举到苍白的唇边,眼睫低垂,死死掩去了眸中所有翻腾汹涌的复杂情绪——对尹宣逃脱的惊惧,对眼前这荒谬错认场面的愕然,以及对自身那团乱麻般情感的无力与自嘲。她看着眼前这急转直下、完全超出掌控的一幕,心头竟泛起一丝摆烂般的、带着苦味的自嘲——原来这世间,感情乱成一团乱麻、命运如同玩笑的,又何止她一人?

碎瓷片依旧散落在白杜宇脚边,映着廊下晃动不安的灯影与窗外惨淡清冷的月光,每一片都闪烁着冰冷而尖锐的光芒,像极了他此刻支离破碎的心神与骤然变得步步惊心、杀机四伏的处境。

夜还深,风未起,但这听水轩里,某些维持了许久的假象、某种微妙的平衡,已经彻底颠覆、粉碎。通往未来的道路,再难挽回地拐向了更加浓重、更加不可预测的迷雾深处。

那一声“我姓顾”之后,是漫长到令人窒息的死寂。

白杜宇脸上的血色褪得干干净净,比头顶那轮清冷的月光还要惨淡几分。他嘴唇哆嗦着,翕动了几下,想说什么,想问清楚,想挽回这可怕的错误,但喉咙里却像是被粗糙的砂石死死堵住,只能发出嗬嗬的、无意义的、濒死般的喘息声。那只曾经搭在顾水肩头的手臂早已收回,此刻无力地垂在身侧,指尖冰凉,不受控制地微微颤抖,连带着宽大的袖袍都漾开细微的涟漪。

他看着顾水,眼神里充满了巨大的惊骇和一种被彻底愚弄、置身于巨大阴谋漩涡中心的茫然。不是肖修远……他怎么会不是那个仗义疏财、性情爽朗、与他有过数面之缘、让他觉得可以一诉苦水的肖修远?那这个“顾水”究竟是谁?他为何会恰好出现在宣城主的私邸?听自己说了那么多深埋心底、关乎性命、甚至可能牵连宗门的秘密……那些话……

一股比醉酒更猛烈的眩晕感与恶心感凶猛地袭击了他,胃里翻江倒海,额角渗出细密冰冷的汗珠,眼前阵阵发黑,几乎要站立不住。

顾水却不再看他,仿佛刚才那句石破天惊的揭露,只是随口提及一件与己无关、微不足道的小事。他优雅地拿起手边尚有余温的玉壶,又给自己徐徐斟了半杯琥珀色的酒液,动作不疾不徐,行云流水,与白杜宇的失魂落魄、狼狈不堪形成了惨烈而鲜明的对比。他垂眸看着杯中微微晃动的、映着灯火的液体,语气平淡地陈述,仿佛在谈论今晚的月色:

“尹宣逃走,城门禁地此刻想必已乱了套,巡防营和城主府的暗卫,怕是都动起来了。”

他可以带着几分玩味、几分冷眼旁观的心态,看着白杜宇这位“故人”陷入窘迫与惊惶,但宣沫沫……他不能让她也毫无准备地深陷于此地,面对即将到来的风暴。这句话,提醒的意味多于其他。

然而,这话听在刚刚经历身份错认、秘密暴露的白杜宇耳中,却像是一种居高临下的提醒,更是一种不着痕迹的、带着威胁意味的施压。他是在暗示,局面已经失控,而自己这个“替身”的处境,更加危险了吗?

宣沫沫猛地一个激灵,从那种混杂着震惊、自嘲与茫然的情绪中被强行拉扯出来。尹宣!对了,尹宣逃了!这个消息本身就如同一道九天惊雷,狠狠劈落在她毫无防备的心头,更何况是在众多心知肚明她与尹宣之间那段纠缠不清、不可言说之往事的人面前被骤然揭破!

她几乎不敢想象那些正道同盟,尤其是那位心思深沉、手段莫测的季玄烨大人,在得知此事后会作何反应。是雷霆震怒?是冰冷失望?还是……更可怕的、牵连甚广的清算与怀疑?她这个城主,还能坐得稳吗?

恐慌像是无数冰冷滑腻的藤蔓,瞬间破土而出,死死缠紧了她的心脏,越收越紧,几乎要勒出血来。一种大难临头的窒息感攫住了她。

“我……我得……”宣沫沫猛地站起身,动作仓促得带倒了身后的绣墩。却因为酒意未散又遭此心神巨震,气血翻涌,腿一软,眼前阵阵发黑,险些直接栽倒在地,慌忙用手死死扶住冰凉的、带着夜露湿气的玉石桌面,指甲几乎要掐进石缝里,才勉强稳住摇摇欲坠的身形。她眼神仓皇地四顾,像一只被惊雷吓破了胆、失去了方向的雀鸟,只剩下本能驱使,“我得去看看……对,必须立刻去看看……幽禁苑……到底怎么回事……”

她语无伦次,脚步虚浮,踉跄着就要往听水轩外冲去。那背影狼狈不堪,充满了想要立刻逃离此地、却又不知前路何方、只能凭借本能行事的惊惶与无助。

白杜宇几乎是本能地想要跟上去。无论是出于对当前混乱现状的茫然,需要抓住一个“熟悉”的目标,还是对宣沫沫此刻状态一丝残存的、说不清道不明的关切,亦或是觉得自己身为“局内人”不得不有所行动。

“白师弟。”

顾水的声音再次响起,不高,却带着一种奇异的、不容置疑的穿透力和冰冷的质感,仿佛蕴含着某种无形的力量,让白杜宇刚刚抬起的脚步,硬生生钉在了原地,仿佛被无形的寒冰冻住,又被锁链牢牢缚住。

顾水终于抬起眼,目光平静地落在白杜宇僵硬如石、微微颤抖的背影上。那目光,像是在审视一件有趣的器物,又像是在评估一颗棋子接下来的动向。

“慌什么?”

白杜宇慢慢地、极其艰难地转过身,每一个关节都仿佛生了锈,发出不堪重负的吱嘎声。脸上是混合着未褪的恐惧、深深的困惑,以及一丝被看穿、被掌控的屈辱神情。

他看着顾水,试图从那双深不见底的眸子里找出哪怕一丝一毫的提示或破绽。

顾水指尖轻轻敲击着光滑冰凉的桌面,发出规律而清晰的“笃、笃”声。在这片死寂的、弥漫着紧张与不安的夜里,每一声都仿佛直接敲打在人的心弦上,带来一阵阵紧缩的悸动。

“尹宣逃脱,首要责任在于幽禁苑守卫失职,巡查不力,阵法维护疏忽。与你,”他顿了顿,目光若有似无地扫过白杜宇苍白的脸,“一个在此饮酒诉苦的‘局外人’,有何干系?你此刻匆匆赶去,是想向季玄烨表明什么?表达你的关切?还是急于撇清?或者……”

他话音微拖,带着一种残忍的玩味,缓缓吐出那两个字:

“……怕他迁怒于你这个‘替身’?”

“替身”二字,他咬得极轻,尾音甚至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近乎缱绻的意味,然而听在白杜宇耳中,却像两把淬了剧冰、喂了毒的匕首,精准无比地再次狠狠扎进他早已鲜血淋漓、脆弱不堪的伤口,并且残忍地转动、搅动,带来钻心的疼痛和屈辱。

白杜宇脸色更是白得骇人,仿佛所有的血液都被抽干,连嘴唇都失去了颜色。他嘴唇翕动了几下,喉咙干涩发紧,却发现自己根本发不出任何有力的、能够反驳对方的言语。顾水说得对,分析得冷酷而精准。他此刻前去,能说什么?又能做什么?在季玄烨眼中,顾子规本身就是一个失败的、随时可以为了正主而丢弃的替代品。他的出现,除了更加凸显自己的无能、无足轻重,以及可能存在的“监管不力”,毕竟他顶着这张脸,或许只会提前引爆季玄烨积压的怒火,引来更猛烈的、针对他自己的风暴。

他甚至连靠近的资格,都可能已经失去。

“更何况,”顾水话锋一转,视线若有似无地扫过白杜宇惨白如纸、神情变幻的脸庞,语气依旧平淡得像在讨论天气,却带着更深沉的、令人不寒而栗的意味,“你方才那些‘酒后真言’,那些关于替身之苦、关于顾子规其人的……感慨与探究,若是不小心被旁的什么‘有心人’听了去,在这个风声鹤唳、正主失踪的敏感节骨眼上,恐怕就不只是被季玄烨迁怒那么简单了。”

顾水本意或许只是提醒自家这位酒量不佳、且极易酒后吐真言的“宿敌”,需谨言慎行,莫要授人以柄。但这轻描淡写、仿佛事不关己的语气,落在刚刚经历身份错认、惊天秘密暴露的白杜宇耳中,无疑蕴含着最直接、最致命的威胁和警告!

白杜宇浑身剧烈一颤,如坠万丈冰窟,彻骨的寒意瞬间从心脏蔓延至四肢百骸,连骨髓都仿佛被冻结。他明白了,彻底明白了!顾水是在警告他,也是在拿捏他!刚才他醉后失言,将心底对自身处境、对那替身身份的屈辱与不甘、对顾子规的复杂心绪,这些绝不能被季玄烨、被任何有心人知晓的秘密,尽数倾吐了出来!而唯一的听众,就是眼前这个身份不明、意图莫测、力量深不可测的“顾水”!

把柄!天大的、足以让他身败名裂、甚至死无葬身之地的把柄,就这样在他毫无防备的情况下,轻飘飘地落在了这个陌生而危险的男人手里!他的生死,他的未来,似乎在这一刻,已经不完全由他自己掌控了!

他死死盯着顾水,眼神里充满了惊惧、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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