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人,右副都御史风斯帷与户部侍郎周舫求见。”
郭明修与柳曦既一齐从案上抬眼。
郭明修低头继续研究手上的文书,柳曦既搁笔,起身随内监走出办公用的左偏殿,往正堂走去。
换过礼节,风斯帷先道:“大人,湖广道监察御史王启丰自昨日中午失联至今,周侍郎猜测王启丰已经遭了逆王余党的毒手。”
柳曦既眉头一皱,看向周舫,周舫从怀中取出早已写好的奏疏,还有一挞供词、案卷,恭敬递了过去,“实不相瞒,王御史一身正气,入京后便打算揭露零州三姓、逆王一派的真实面目,便找到周某一同商议,周某担心他遭人嫉恨,便买了人护他左右,日日来报,确保他的安全。自从昨天中午王御史出了宫,周某便再未得到他的消息……”
听着,柳曦既匆匆扫过那状词,目光触及“刑部尚书郇海山”时,不由得一愣,凝神仔细读了下去,待他看完最后一个字,柳曦既这才发觉自己在不知不觉中屏住了呼吸。周舫又说了很多,可是柳曦既一个字也没有听进去,只是盯着白纸上的黑字,有些难以置信地灵魂出窍。
熊家鼐之死竟会是郇寰的手笔?
柳曦既缓缓吐出一口凉气。
周舫并不避讳他要替堂兄周舱正名、雪恨,而周舱的惨死,源自于多年前,周舱任零州知府时当地发生的一件灭门惨案。
零州三姓供养西南巫医,然则他们供养的那个巫医打着彩云神女庙巽山道人徒弟的名号,却是个招摇撞骗的半吊子毒虫,故而三姓之家一壁养着她,一壁还要从西南购入大批毒药。
当年,零州三姓之一的孙家与当地姓吕的游商起了利益冲突,孙家便使了毒药,毒死了吕家上下几十口人,借中邪之说蒙混过去。而周舱与王启丰一并探查此案,周舱初次亲临现场,因为一名衙役饮用了吕家厨后井中之水,没几日便莫名死亡,故而对中邪一说起了疑心。
周舱深知当地官场险恶,便掩人耳目多次探查现场,最后侥幸在井壁上提取到了毒药残留,而井水中的毒药,因为与地下水相通,很快就被稀释殆尽。周舱不敢声张,也不敢将主刑案的推官王启丰拉下水,更不敢贸然公布此事,便暗中继续追查,又将查案的经过记录了下来。为了将消息保存、传递,周舱便每隔一段时间绘一幅画,再亲自装裱,顺便将消息藏在了画卷的天头之中。
挂于卧室墙上的画卷最后逃过了零州三姓的纵火,被周舫带到了化隆。周舱留下的记录在写到西南巫医这时戛然而止,随后不久周舱就出了事,这便引起了周舫的怀疑。但怀疑归怀疑,周舫手中没有任何能证明周舱之死另有蹊跷的证据,而周舱查到的证据都被零州三姓的一把火烧得一干二净,留下的来源“不明不白”的查案记录成为不了呈堂证供,故而周舫只能按下不表。
照周舫所言,王启丰蒙周舱的赏识之恩,多年蛰伏隐忍,只为攒足把柄与证据、有朝一日上京搬倒零州三姓与其后靠山,为周舱报仇雪恨、为零州百姓声张正义。
升平二十七年,郇寰代替受伤的侍郎严中立南下出差,至湖广道零州府办案,而郇寰此举,在无意间破坏了周舫以盐引之差介入零州案件的计划。
就王启丰留下的口供看,郇寰似是对零州三姓的作为一无所知。王启丰知道郇寰是坚定的赵王派,故而很惊讶于明明是来善后的尚书大人,在上元灯会贸然撞破法道寺淫僧行龌龊事后,从法道寺名下的一家叫做普济堂的药房,一路查到了西南巫医身上。期间,郇寰调出了刑案库的案卷,又遭到了零州三姓的刺杀,最后找上了西南巫医当面对质。
不过,在他发现零州三姓的真实面目后,出于对利益的维护,他妥协了,命人将那场针对他的刺杀行动中唯一的刺客活口灭口,随后就离开了零州。
在郇寰离开零州后,三姓就杀了那个西南巫医,同时纵火烧掉了刑案库。由于王启丰早早地“改弦易辙”,投靠了零州三姓,故而这场烧毁刑案库中陈年档案的任务便顺理成章地交到了他这个推官手中,这方便了他偷梁换柱,将最重要的一些案卷保存了下来,最后成功带给了周舫。
而在零州事了之际,知府熊家鼐等来了吏部丁忧去职的命令。鉴于他在法道寺一案插手颇多,熊家鼐惶恐万分地逃回了长安老家,不料将三姓安插在他身边的卧底一并带回。
随后就是今年的二月初,去年年末通过行取入都察院的王启丰至长安废都游说赋闲在家的熊家鼐,结果被熊家鼐拒绝,可在王启丰走后,熊家鼐不知出于何种原因,终于愿意加入帮忙,便驾车前往化隆寻找王启丰。结果此事被身边的卧底悉知,得到消息的幕后黑手便策划了一场几近完美的半道截杀。
长安废都的知县窦建勋与赵王妃窦晴柔是同宗,受人所托,将熊家鼐的案子不动声色地压了下来,等王启丰得知此事,已经是将近一月过后。王启丰将此事拜托给了尚未暴露的周舫,周舫通过熊家鼐身边的随从一路探查,最后摸清了随从卧底的身份,同时得到了熊家案之死一案中,衙役勘察现场时发现了一枚陌生的脚印。
熊家鼐的亲人不愿意相信县衙给出的“意外”二字,一直与县衙纠缠,使得此案拖沓到周舫插手的时候。周舫将此案捅给了当地察院,都察院的介入让此案不能轻易了结,同时,他按照这脚印鞋底的特殊纹路,在长安、化隆两地秘密寻找下落。
无意间,周舫听大理寺的仵作说,他们曾见过这样脚印,而周舫就此找上了同样查过脚印来源的秦王。可当时秦王忙于旁事,且周舫不敢贸然将案子尽数抛出,秦王便没有刻意留心,迟迟没有传来消息。
最后还是一个偶然的机会,周舫的人手无意间找到了专供襄阳侯府靴、甲的暗户,废了不少手段,从暗户口中诈出了脚印的主人,而襄阳侯府突然更换护卫靴子的举动,让周舫更确定了自己的猜测。
而今,王启丰失踪,晋王入主东宫,赵王倒台,周舫终于按捺不住了,将案子一股脑地抖了出来。
柳曦既长长舒出一口气,不觉郭明修也从左偏殿里走了过来。
风斯帷有别的要紧事,便留下了周舫先行回了都察院。见郭明修也来了,周舫将柳曦既放下的诉状递了过去,焦虑地等沉默多时的柳曦既发话。
兖国公主晋辅国公主,掌首辅事,是当今内阁中表面上的主心骨;郭明修是工部尚书,是几十年的老人,又是武英殿大学士,理当为次辅。可周舫看得出来,内阁这个配置,一个公主,一个工部尚书,一个兵部尚书,还有一个左都御史,真正挑大梁的绝对是柳曦既,而旁人不过是他的帮衬罢了。
且他今日如要替兄报仇,必然要弹劾刑部尚书郇寰,而郇寰又是辅国公主的驸马,内阁之中、普天之下,能、敢、愿帮他对付郇寰的那个人,绝非老好人郭明修,也不是老大粗蓝阮,更不可能是辅国公主本身,只能是无亲无故、无牵无挂的柳曦既。
周舫想、敢、愿、只能赌柳曦既十几年如一日清廉刚正、守经达权的官声不是虚妄。
可柳曦既的沉默让他害怕。
他不是没有听过柳曦既与辅国公主间的流言,更知其身为东宫旧臣与辅国公主间的交情非同一般。
周舫望着柳曦既那张好看得让他一个男人都要多留三分刻薄的脸,那种自周舱惨死、名节尽碎过后就挥之不去的恐惧,再度爬上背脊。
如果柳曦既都不能帮他,那这种冤孽该由何人洗刷?
周舫已经做好了最坏的打算,即在六日后重开了阁臣早朝上,当着文武百官的面弹劾此事,若还不行,他便只能想办法将诉状递到圣上眼前。而今新太子日日在圣上的病床前侍奉汤药,而太子又是辅国公主的弟弟,御书房里里外外都由阴阳卫把守,这条路怕是艰难……
就在周舫快要被自己的臆想逼上梁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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