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还在下。
马淳医馆里点着油灯,光线昏黄温暖。
小六把捣好的药材小心筛进陶罐,一股辛涩又带着回甘的气味弥漫开来。
“师父,杜仲炭收好了。”小六把罐子盖紧。
马淳点点头,没抬头。
他正借着灯光,用细毫笔在脉案上记录今天傅家两兄弟的脉象和药方。
字迹干净利落,一目了然。
不远处的刑部大牢深处,空气浑浊沉重,混合着铁锈、血腥和绝望的气味。
一根烧红的铁钎贴近皮肉,发出“嗤——”的响声,盖住了压抑的呜咽。
一个脸上沾着血污和汗水的锦衣卫喘着粗气,盯着面前瘫软如泥的犯人。
“说!户部那笔银子,经了几道手?最后进了谁的腰包!谁指使你在赈灾粮里掺沙子?你替谁在江南圈的地?!”
犯人喉咙里滚出不成调的嘶鸣,眼神涣散。
“泼醒!”冰冷的声音响起,是来自阴影里的蒋瓛。
一桶混着冰碴的冷水兜头浇下。
犯人剧烈地抽搐,发出濒死般的呛咳。
“画押吧。”旁边负责文书的小吏面无表情地递上染了血点的供状。
一个新的名字被用朱红的墨汁添在了那长长的名单后面。
紫禁城东宫,灯火通明如昼。
朱标坐在堆积如山的案牍后面。
卷宗、履历、各地奏报几乎将他淹没。
他的脸色在灯光下透着灰白,眼窝深陷下去,布满了蛛网般的血丝。
只有挺直的脊梁骨,还撑着一股硬气。
“叫下一个进来。”他的声音沙哑,透着挥之不去的疲惫。
门外的小太监赶紧躬身出去。
片刻后,一个穿着崭新补服的年轻官员紧张地走了进来,垂手肃立:“臣王守勤,参见太子殿下。”
朱标眼皮也没抬,手指点着面前一份履历:“你治下的县,去年秋赋征收不足七成。你说是县里大户**。说说,怎么个抗法?你都用了什么手段?”
王守勤额头见汗,背好的说辞在太子平静无波的目光下,显得有些苍白无力。
朱标打断他解释性的话语,只一句:“我要办法,不是理由。”
他快速批阅着另一份文书,笔尖划过纸张的声音清晰又密集。
整个后堂只剩下纸张摩擦声、笔尖书写声,以及王守勤紧张吞咽口水的声音。
侍立在旁的老太监微微摇头,眼神里透着疼惜。
他知道,殿下这样近乎自虐地忙碌,已经持续了多少个日夜。
夜深了,风雪呼啸着。
街道上几乎看不到人影,只有巡夜打更的梆子声远远传来,沉闷又孤寂。
一辆不起眼的青蓬马车碾过积雪未化的路面,发出咯吱咯吱的声响,停在马淳医馆的后门外。
车门推开,一个裹着厚重黑色斗篷的身影利落地跳下车。
斗篷宽大的风帽几乎遮住了大半张脸,但腰背挺直的仪态,透着一股与寻常访客不同的尊贵与疲惫。
跟在身后的只有一个老仆,提着一个半旧的风灯,警惕地环顾四周寂静的雪地。
老仆上前,按照约定的暗号,在门板上轻轻叩了三短一长。
门内很快响起脚步声,接着是门栓拉动的声音。
“吱呀——”小门开了。
小六探出头,看到斗篷下那张熟悉的、苍白而透着极度倦意的脸,瞳孔猛地一缩,赶紧无声地侧身让开。
朱标点点头,没说话,大步踏入门内。冷风卷着几点雪沫随他涌入。
老仆立刻反手轻轻关上后门,隔绝了外面的风雪与寒意。
医馆内堂,马淳正将刚配好的药粉分包入纸囊。桌上灯盏明亮,映着他平静专注的脸。
听到脚步声,他放下手中药匙,抬眼。
朱标已解开斗篷搭在一旁,露出里面常穿的便服。
灯光下,他眉宇间积压的倦怠和紧绷更加明显,嘴唇甚至有些干燥起皮。
马淳的目光迅速扫过他按在后腰的手指,极其轻微地顿了一下。
然后他拉开桌案旁的椅子。
“坐。”
没有多余的寒暄和询问。
马淳将分好的药粉推到一边,指了指桌案。
朱标依言坐下,动作似乎都有些僵硬。
马淳起身,绕过桌子,走到他身侧。
取过温在炉边铜盆里的热手巾,递给朱标。
“手凉,先暖暖。”
“多谢舅父!”朱标接过手巾,温热的感觉让他冰冷的手指轻轻蜷缩了一下。
他没有擦脸,只是将那点有限的热量捂在了有些僵冷的指节上。
他的目光落在马淳刚打包好的药粉上,又转开,似乎想说什么,但最终只是沉默地看着自己放在桌面上的手掌。
马淳没有问“殿下何以至此?”,也没问“前朝审讯如何?”。
他只是重新坐下,顺手拿起朱标放在桌上的左手腕。
三根干燥温润的手指轻轻搭了上去。
医馆里很安静。
只有灯芯燃烧的细微噼啪声,炭盆里红碳发出的微弱暖响,还有屋外呼啸而过的风声。
空气里漂浮着药材混合的气息,安稳、沉静,仿佛与外面那个腥风血雨、日夜不息的世界完全隔开了。
朱标缓缓闭上眼睛,难得的能休息一下。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
马淳诊得极快。
三息之后,他收回手。
他没有说什么“劳累过度”“心血虚耗”的医学术语。
直接从桌下抽屉里拿出一个青瓷小圆盒,拧开盖子。
里面是深褐色泛着油光的药膏,一股浓厚却不刺激的药味弥散开来。
“晚上睡前,热水泡脚一刻。”马淳的声音不高,语气平直,如同医嘱,“取一丸药膏,加热化开,敷后腰酸痛处。用布裹好,次日揭掉。”
他把小圆盒推向朱标。
朱标睁开眼,目光落在药盒上,又看向马淳。眼底带着一丝疑惑,但没追问为什么。
“另外,”马淳站起身,走到药柜前,熟练地拉开几个抽屉,取出几样东西,又拿起刚才分包好的药粉中的其中一小包。
“合欢花三钱,柏子仁五钱。用这些冲开水。”他把一小包药粉和另一包配好的花草一起放在朱标面前,又用手指点了点分量最大的那包,“温水送服,早晚各一次。此药味重,需趁热速饮。”
他指着那包分量稍轻的药粉:“睡前一盏。温服。”
朱标的视线随着马淳的动作移动,仔细地看,认真地听。
脸上的疲惫似乎因为这份专注而显得少了几分灰败,多了一点点精神气。
他不问药效。
马淳也不说。
马淳最后从柜子里拿出一个小陶罐,放在桌上。
“蜜糖。药苦,可调一些。”他补充道。
朱标看着面前分门别类放好的药包、药膏和小蜜罐,终于开口,声音低沉沙哑:“多谢舅父。”
四个字,像是费了些力气。
马淳点点头,重新坐下,拿起之前没完成的脉案册子,提笔,继续写。
灯光下,他的侧影专注而稳定,仿佛刚才什么也没发生。
朱标看着马淳低头书写的样子,片刻后,眼神微微挪开。
他默默将面前的药包一一收拢到手中,动作不快,却条理清晰。
最后拿起药膏罐和小蜜罐。
他没有立刻起身告辞。
似乎这片刻的安静和鼻端缭绕的安稳药香,也是一种难得的抚慰。
他贪恋着这小小的医馆里,不被打扰、无需解释、只专注于当下“疗疾”本身的状态。
紧绷如弓弦的神经,在这里得以微微松弛一线。
屋外的风依然在号叫。
但屋内,只有笔尖沙沙扫过纸面的声音,炭火偶尔的噼啪,和他自己略微沉缓下来的呼吸。
寅时刚过。
东宫的灯火一夜未熄。
朱标已经坐在了刑部专门辟出的“诏狱审录堂”上首。
这里没有外面大殿的宏阔,只有压抑的窄深和高耸的顶梁。
夜审还在继续。
一个穿着囚衣、头发凌乱的官员被拖了进来。
他身上的官袍早已不见,只剩下一身破旧的囚服。
脸上污秽,眼神浑浊,带着绝望的麻木。
蒋瓛将一个染血的卷宗放到朱标手边。
朱标翻也没翻,目光直接落在堂下跪着的人身上。
声音比外面的寒夜更冷:“李德贤,应天府通判,分管漕运、河道。”
他没有疑问句,只是陈述。
跪着的李德贤身体抖了一下。
“洪武十五年九月,苏州上解织造贡银,总数八万四千两。账册记载,全数入库。”朱标的平铺直叙,“实际点库,只有七万两。银库大使周成是你的内表弟。”
朱标盯着李德贤:“银库是你管的。周成是你的人。账是你最后签批的。”
他顿了顿:“那一万四千两银子,去了哪里?”
李德贤嘴唇哆嗦着,眼神闪躲:“下官……下官不知……那是户部……户部清点后的……”
朱标的目光纹丝不动,像是钉在他身上。
“户部清点银库后,需漕运清吏司通判签字确认实物入库。”
他拿起那本卷宗,丢到堂下:“这是你签字的入库核销文书副本。上面是你的手印。”
“那银子,”朱标的语气没有丝毫波澜,却带着千钧之力,“不是周成监守自盗,就是你李通判挪作他用。或者,你俩合谋。”
李德贤猛地抬头,眼底的恐慌几乎要溢出来:“殿下!下官不敢……”
“不敢?”朱标打断他,“那你说说,你同科进士张裕文,如今是户部山西司主事。他山西老家去年新起的五进大宅,占地二十亩,所用的上好木料子,哪里来的钱?”
李德贤的呼吸瞬间停止了。
冷汗大颗大颗地滚落,砸在冰冷的地砖上。
朱标身体微微前倾:“你以为,你们把线头都藏在漕运转运的损耗里,就能瞒天过海?每个环节都有人负责,都留下点证据,互相牵制着,就觉得铁板一块?”
他摇了摇头:“蠢。户部转运,漕运提库,河道维护,三处的人串联在一起,从耗银、工食银里拆借,补窟窿,挪新钱填旧账。像滚雪球,滚到今年春天,那窟窿滚成了吞人的旋涡。”
李德贤瘫软在地。
他所有侥幸的心理防线,在太子殿下清晰、精准、毫无遗漏的点拨下,彻底崩溃。
蒋瓛看了一眼太子。
朱标微微颔首。
蒋瓛走上前:“押下去。让他把牵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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