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从未见过他无所顾忌地在路边食饭,甚至食这等低廉的食物都很少见,他应当是雍雅坐进高级饭店里的,由服务员递上菜单,他通常不去睇菜单,因为钟意的菜品始终是那么几道,随口就道出来,借等菜的空档,从容地用餐巾擦干净手。他最钟意肋眼牛排,五分熟恰到好处,鲜嫩的肉质由煎炙突显风味,而不沾带血气。
她同他一起品尝过的,餐桌邻靠坐地窗,铺着洁净的蕾丝花边餐布,摆放蜡烛与鲜花,欣赏街景仍能拥有一隅宁静。
他仍是盛氏公子,不,他现在是一名实业家。重任在肩,纵然一切都冇,从头来过,她绝不允许他低下魂魄。
“罗浮,”遂晚蹲下身,把半碗粥搁在地上,伸手要替下盛堂手中的碗,“我帮你端着,你来食。”
盛堂抬眸,路灯投下的昏黄光晕浇洒在他面颊上,连同马路上光怪陆离的夜景,一并揉碎在瞳子里。
筷子间正夹起一丛濑粉,他放下筷子,任粉条滑落进汤里。他一笑,“晚晚,我忽然有些累了,棚子里面又窄又吵,我不想进去,索性就蹲了下来。”
“唔知。”遂晚眸光切切,“所以我帮你端着,你方便些,要多食一点。”他清瘦了许多,衣衫空朗朗的。
盛堂瞥见她脚边搁着的粥碗,里面剩下大半,想问她是否不合口味,又觉得却也不必问,他自己也没什么胃口的,果腹而已,食不知味。
他就着碗沿饮两口汤,同样把碗搁在一边,握住她双手,“不用啦,食咗饱了。”
然后牵她站起来,蹲久了,腿有些麻。“晚晚,假如有一天盛氏实业破产,我们变得一穷二白,从此都要当街食大排档,你怕不怕?”问话时他居然眼角带笑,表情一贯清朗从容,但遂晚知道,他背负着多大的压力。
怕什么?没遇见他之前,在水尾街,难道不是过这样的生活吗。
大不了重头再来。几年光阴而已,她不畏惧青春消亡,甚至忧伤地期待他们相伴终老的情致,唯独担心盛堂耗空心志。
她抽出手捧住他的脸,触摸男子下颌清俊的骨相,她说:“不会有那么一天。”
“罗浮,相信我。我们和这个时代一同经历了多少波折,梅雨有时,台风有尽,海面不可能永远恶浪滔天,我始终同你在一起,我们再咬牙坚持一下,曙光一定就在前方。”
回到放园,经历一夜苦思,辗转不成眠。心中早已隐隐萌生的想法此际被严慎考究,愈加笃定实到了背水一战之时,穷途末路莫如尽力一试。
拂晓时分天光清明,幽微湛蓝自纱帘外朦胧透映,枕畔的男子仍在熟睡,眉弓轩朗,睡颜端方。
遂晚轻手轻脚下床,不忍吵醒他。她披衣,走到盥洗室,简单梳洗之后便更衣出门了。
卧室门刚刚重新合上,没发出半点声响,但她忽略了她发丝间的香气。
盛堂睁开眼,在她离开床榻时他就已经醒了,他睡眠浅,醒时发觉晨光熹微,天色将盛未盛,而枕套上徒余一脉冷香。
斯人不在。
——她入睡前沐浴,常用一种山茶花香波,发丝洗过后带有淡淡清冽安宁的香气,让他得以伴之入眠。她走后,香气倏忽散去,他再也睡不安稳了。
国民政府。
外交部次长办公室门外传开三声恭谨的叩门声。
朗桢随口说道:“Comein.”
门被推开,办公室内弥漫淡淡的烟草味,其中人不觉,遂晚站在门边,当即就闻到了。
朗桢对日常工作的交接熟视无睹,听出脚步声似是两人,这才睇了一眼。
从科员身后,他看见白遂晚,一身悬至脚踝的霜白旗袍,腕间戴一只半山半水玉镯。
他急忙把夹在指间的香烟摁灭,烟虽灭了,苦郁的烟草气却不会须臾消亡。
他有点着恼,磁沉的声线带了严厉,“人来了怎不讲一声?”责备那科员。
经常给他递送资料的科员连忙解释说:“抱歉长官,本想让白小姐在接待室稍等,我进来通报的,奈何白小姐很急,我便把人带来了。”
他想两人曾有交情,于是擅作主张,不想还是惹恼长官。一壁说,一壁睇遂晚,希望她能帮忙说句话。
遂晚道:“赵生,冒昧前来官邸打扰,我确有要事与你商谈,不知可否相请拨冗,占用你一盏茶的时间?”
“自然,白小姐,你能来我欢迎之至。”朗桢起身打开窗户,科员见状上前,“长官,我来。”把一排窗扇俱都打开得更大些,好教烟味散尽。
“请坐,白小姐。”朗桢示意他办工桌对面的位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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