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离四站立在一片灰白的迷雾之中。
雾气不断地在他四周涌动,像是谁的呼吸。
破命周身的金刚符纹在渐渐显形,钟离四感受到它愈发不安的躁动。
他朝着破命力量指引的方向在漫无边际的迷雾中前行着,周围安静极了,仿佛此处是一个跳出天地之外的地方,而他作为一个外来者,此刻正悄然打破这里的宁静。
钟离四大概猜到了这是哪里。
远方看不见的位置传来重物在地面摩擦的响动,那声音粗粝而缓慢,足以让人想象到在地上拖行的是一个多沉重的物体。
突然,钟离四停下来。
他面前出现一座足足有他两倍高的小山,山的横面朝左右延展开来,两方都看不见尽头。
他把手高高抬起,放在平滑的山壁上,接着一路往下滑,滑到下方,在山壁上摸到一处锋利的划痕一般的东西。
山壁蓦地在他掌心抽动了一下。
那是一种非常细微的滑动,连带着整个山体都缓缓向右边游走了一分。
大抵是这小山整体都比较硕大,那点滑动的轨迹分散到钟离四掌心时便让人觉得微小了。
“是你吗?”钟离四掌心贴合着这块山壁,低声道,“我来找你了。”
迷雾中久久没有回音。
钟离四又一次开口:“我来把你的器灵,还给你。”
涌动的迷雾有一瞬的静止。
下一刻,面前的小山用极快的速度朝他右侧滑行。不过眨眼之间,便不见了踪影,再次隐匿在偌大的雾气之中。
钟离四握紧了破命。
果不其然,一个呼吸的间隙,他的头顶突如其来砸下一截奇石。
那截奇石的左侧像方才的山脉一般看不见尽头,然而右侧却逐渐变得细长,上头遍布着规则的鳞片状划痕,每一块鳞片都足足有半人大小。
被这样一截山脉般的石头砸倒,任谁来了都只有当场变成肉酱的份儿。
钟离四伶伶俐俐将身一闪,转头便往后跑,谁知那奇石灵活无比,甩着尾端就朝他横扫过来。
果真是蛇尾!
钟离四猝不及防一个掉头,朝最末端的蛇尾斜上方跑去,当山脉一样巨大的尾端扫上来时,恰好从他的脚后跟掠过。
又一次失手后,对方不再客气。
那段岩石一般沉重、又携带着刀刃一般锋利的鳞片的蛇尾开始不断地从钟离四头顶砸下又提起,刀林剑雨似的无数次重重地朝他脑袋打下来,伴随着山崩似的轰隆响声,整个雾境却不见丝毫晃动。
钟离四左闪右避,始终没有让破命出手伤其分毫。
几个回合下来,大抵是蛇尾也打累了,在双方片刻的静止中,钟离四停下脚,掏出不知几时在路上捡的锋利石块儿,抵在自己喉咙上,朝着再次化作一片空白的迷雾阵道:“今日我一死,下个拿着器灵来找你蝣人可不知几百年后了!”
那阵伴随着迷雾涌动一般的呼吸悄然静止了。
钟离四从很远的位置听见徐徐而来的摩擦声。
这片看不见顶端,亦找不到东西边境的朦胧雾气中渐渐显露出一个大到无与伦比的身影。
一条宛如磐石般身躯坚硬的巨蛇。
钟离四仰起脖子,看见高耸得仿若云端的迷雾顶部出现了两只和他双目一样颜色的湛蓝竖瞳。
随后便是一个慢慢探出雾气的三角蛇头。
钟离四无法概括这条蛇的体型,它几乎达到了他目之所及的丈量范围。它的每一寸皮肤都像峭壁上的岩石一样漆黑发亮,那双熠熠的竖瞳像悬在天上的蓝色太阳,一眼就能洞穿所有不速之客的心肠。任何肉体凡胎站在它的身下比不过沧海一粟。
若是让这条大蛇盘在人间,只怕整整一个红州也装不下它的身体。
这仅仅是浩瀚的盂兰古卷中一个不足为道的妖灵。
渺小的钟离四一眼不眨地直视着它的眼睛。
“……蝣人。”
他看见这条大蛇吐着信子,一道厚重沉缓的声音在它腹部的位置传出来。
他再一次重复道:“大蛇,我来把你的器灵,还给你。”
“大蛇?”高若云端的蛇头听见这个称呼猛地俯身冲下来,将蛇头悬在钟离四眼前的半空,语气非常嫌恶,“好难听的称呼。”
它轻盈地把头部绕到钟离四身后,又转着弯地将钟离四打量了一圈,忽然凑到钟离四耳后吐了吐信子,虽未张嘴,声音却更加清晰沉厚:“我叫月白。”
钟离四认为它的话有点多了。
他并不想知道它的名字。
何况它长得也不白。
不客气地说,这条蛇的形貌跟月白两个字毫无关系。
“大黑蛇。”钟离四又叫了它一次,并且在心里理所当然地认为自己为月白取的新称呼比刚才那一次更形象生动。
钟离四侧过身,看见月白因为他叫出口的第二次称呼而震惊到陡然瞪大的眼睛,平静道:“你要不要你的器灵?”
月白的尾巴不耐烦地在钟离四身后响动摇晃,好似在对他的无礼进行某种无声的指控。
“我的器灵?”月白蔑视地睨他一眼,“你以为我想要,你就能还回来?”
它的瞳孔在对上钟离四蓝色的眼珠时倏忽一凝,又慢慢游动蛇头,在钟离四身体上下扫视道:“小蝣人,我认得你。”
“我知道。”钟离四对此并不感到意外,“目连村的矿山,一年多前我离开那里时听到你坠落的声音。没猜错的话,那是你的分身。”
“不错,不错。”月白连连点头,表示对钟离四的认可,“我在那时就嗅到了我的力量,好不容易苏醒,还没来得及出来看看,又被一个莫名其妙的阵法压下去了。”
它忽瞅见钟离四手里的破命,压根没有长出来的眉头神似一皱,连忙后撤数十丈:“就是这个铁棒子,压了我血肉分身不知多少年。”
它的尾巴朝钟离四摆了摆:“拿开拿开。”
破命是很想从钟离四手里冲出去再吓吓这条大蛇的,但它转动了一圈,忽然想起自己头顶被打缺的一角刀刃,决定偃旗息鼓,乖乖待在钟离四手中。
钟离四看了看破命,认为月白对破命存在一些偏见。
平心而论破命只是奉观音之命将月白镇压在山下数年,如果钟离四没记错的话,阮玉山的高祖父,也就是早已逝去的阮老太爷,也是破命设计引到矿洞中将其杀死的。
阮玉山这孝子贤孙对破命的行为都没发表过意见,这更显得月白的脾气发得有些无理取闹了。
这时月白又突然凑过来:“小蝣人,你说你要还我的器灵,你可知我的器灵是怎么到你们蝣族身上去的?”
“我知道。”
“既知道,那你还来。”月白眯了眯眼,吐着信子,腹语道,“你以为我不想找你们蝣族早早地将我的器灵夺回来?当初盗走我器灵的女娃,多少年来不知所踪,我的力量像个诅咒一样禁锢在你们蝣族血脉中,岂是轻易拿得回来的?若是随随便便就能拿回来,我也不至于困在镇压之下数年。按理来说,只要赎够功德,我便能一举回到古卷之中,前行修炼等待观音点化。可如今无相被打入娑婆,生死未卜,盗我器灵者我亦不知在何处。而我的灵蛇器灵不知所踪,力量困在你蝣族血脉,害你蝣族百年受难,这罪过,可是要算在我的头上的!这些年我的功德是愈发的少,而罪过却愈发的深,我何尝不比你们蝣人更想要拿回我的东西?”
钟离四静静听完,将破命放到背后,背着手原地踱步了两圈,抬起头道:“你说你这些年,功德没有赎够,反多出许多罪孽?”
月白点头:“那女娃害我不浅啊!”
钟离四陷入了久久的沉思。
末了问道:“此地是何处?”
月白的蛇头上闪现过一抹尴尬神色:“入卷阁。”
“什么叫入卷阁?”钟离四问。
月白来回游动了两圈,身上有跳蚤似的,不自然地解释道:“就是卷外和卷内的过渡之处。本来我被观音收入古卷,应该待在自己卷中的封位上,可那小女娃盗走我的器灵,我的封位不认我的元神,我进不去,千百年来,只能待在这里!”
“是么。”钟离四的目光定在眼前的虚无中,在原地站了很久,又道,“我一直觉得,当年盗窃你器灵的那个巫女,应该躲在卷中。她想要积攒功德飞升成神,可又要逃过天理法网的探查,盂兰古卷就是最好的位置。只是我摸不准,她躲在卷中何处。只要找到她,毁去她的一切,将她的功德还了,困在蝣人和你之间的力量捆绑也就能解开了。”
他拍了拍月白的身体:“你的一部分肉身分身困在娑婆幽北过山峰下,可你现下元神在古卷之中,你进不去你的封位,那你能出去,到古卷其他位置么?”
“能是能。”月白犹豫片刻,“可无相当年被打入娑婆前,留了一丝神魂在此处监察,虽然那抹神魂已沉睡很久了,可我一旦被他发现……”
钟离四:“你还要不要你的器灵了?”
月白扭头:“走吧。”
古卷洞天福地,一笔一画皆藏玄机。
正如钟离善夜所言,盂兰古卷太大,包罗万象,无限延展,观音挥笔写就一字,字的背后便是千丝万缕的神兵妖魔。
“……古卷总共分为四个部分,分别是告灵卷、奉魂卷、藏生卷和归烬卷,四卷分别对应天地万物不同品类。比方说我,入卷身为一方非人大妖,便在藏生卷中,你手里面那个铁棒槌,乃观音在混沌时打造的武器,就在奉魂卷里。而告灵卷,自然是凡人入卷的归所。”
月白一边领着钟离四路过茫茫经书文海,一边解释:“你方才说,觉得那个女娃偷盗我的器灵,以换取凡人供奉牌位,是为了积蓄功德飞升成神,理应藏在古卷之中,那不无道理。可这千百年来,入藏生卷的妖魔多如牛毛,入告灵卷的凡人却少之又少。若真有一个女娃躲进告灵卷,观音神魂不会察觉不到的。”
它停在告灵卷入口前,用尾巴指着里头寥寥无几的符文道:“这一个符文,便表示入卷的一个凡人。你将手放在符文之上,便会看见那个凡人从头到尾的一生。不过这里头的人,据我所知,全是有大功德的亡魂,你走到尽头也见不到他们,因为他们如今全在永净世神龛中作为一方神灵,享凡尘供奉了。”
钟离四指着那些符文道:“我能进去吗?”
“那哪行!”月白道,“符文后方是因果道,联通娑婆永净二世,这每一处符文都是认器灵骨珠的。除非本人来了,否则谁也进不去因果道。”
钟离四垂下眼,不知想到什么,问:“那那些把骨珠留在凡间的人,怎么进自己的封位?”
“没有这样的人。”月白挥挥尾巴,“把骨珠留在娑婆,还怎么飞升成神?”
钟离四不再说话。
他步入告灵卷,将手放在第一个符文上,闭眼道:“那就从第一个人的封位开始查吧。”
一字一人,一眼一生,感知到封位的那一瞬,钟离四便不能间断,必须要在有限的时间内经受封位后方那个人所有的悲欢离合,结束后才能再开启下一个符文后的人生。
如此查探方式,十分耗费精力。
半路陨落的天才、穷且益坚的学者、以身伺虎的圣人、道心破碎的恶徒……看得越多,钟离四的心绪就愈发杂乱,脸色也愈发苍白。
与此同时他发现,旁边的月白是个话痨。
在如此消耗魂力的行动中,他不仅要一一核对因果道中是否有巫女的影子,同时还要忍受来自耳边的喋喋不休。
“你是怎么找到我的?”月白窜到他左边,吐着信子问,“你们蝣人不是二十年之内就会暴毙?你如今几岁?可寻到长生的良方了?”
钟离四皱着眉头,额前有细细冷汗,没空搭理它。
但月白并不是一条有眼力见且知难而退的蛇。
“为什么你这么执着把器灵还给我?早早地过完蝣人这一生,结束痛苦不是很好嘛!”它又窜到钟离四右边,“你能进到古卷找我,还要冒着被观音神魂发现的危险,途中要抓到那个盗我器灵的女娃,说不定最后什么也做不成,倒不如平庸过完二十年,无知便无痛!”
钟离四已经又看完了一个人。
他走向最后告灵卷中最后一个符文,准备速战速决。
月白拖着看不见尽头的身体跟在他身后:“几百年了,我就没见过一个蝣人能突破盂兰古卷找来这儿的。我瞧你的模样也不小,只怕是大限将至,就算把骨珠还给我,你这条命也注定是要消磨的。你不如学学你的族人们看开些,别把自己折腾得那么可怜。反正蝣族从古至今就没一个人想过要解决这事儿的——”
“我不是在解决吗?!”
钟离四忍无可忍,提着一口气,长眉紧蹙,横眼过去怒视着月白,毫不犹豫地将月白的话暴躁打断。
月白吓了一跳,倒吸一口气,眼珠子看天不吭声了,尾巴啪啪啪地在地面上敲。
钟离四横着它,本就胸口直喘气,见月白噤声了,这才把语气平复下来,低声道:“我是来此的第一个蝣人,若我解决不了此事,我也不会是最后一个。我的族人中,总有良善果敢胜我百倍的人,就算再过几百年才会出现,那也是出现了。若真的一直无人解决,那我就从娑婆世千百里黄沙中爬出来,让你见到第二个我。”
他说完,把手放到最后一个告灵卷符文上,闭眼前叮嘱道:“你安静一点,大黑蛇。”
“……哦。”
月白老实安静下来。
他的蛇头悬在钟离四头顶更高的位置,时而低眼瞅瞅钟离四,时而又把眼睛再抬起来。
再瞅瞅钟离四,再把眼睛抬起来。
它开始想象这个满头大汗身体单薄的小蝣人失败了会怎么办。
如果失败的话……
它还挺期待百年后再见他一次的。
俄顷,钟离四放下手说道:“她不在这里。”
月白早有预料:“我说什么来着……”
它话到一半,瞅见钟离四的眼神,用尾巴挠了挠后脑勺,吐吐信子不吱声了。
钟离四冲它抬手。
月白偏了偏头,佝下脑袋:?
钟离四身子一歪,靠在它身上:“我休息会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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