尹逸任由许婶把她转了几圈,仔细寻着衣衫上的污脏处,细细展平褶皱,整个人瞧来瞬间精神了许多。
她无意惹阿翁忧心,自然能掩便掩。
两步便是家门口,许婶儿也不好留人,往她手里塞进一口梨子,拍着她手背:“你呀,也该教尹翁省些心了。”
尹逸心念一动,缓缓抬起眼眸,凝着许婶儿欲言又止的神色,目光询问。
许婶儿却不说了,反催促起她赶紧回去。
尹逸抿唇,道了谢,若有所思地啃了一口手里的梨子,转身往巷子深处走去。
小院门前,柴门轻掩,露出一窄缝,昏黄的光束从缝隙里缓缓泄出。
尹逸上前,透过门缝看到一胖一瘦的身影,围坐在藤桌两端。
阿翁唤作尹纪平,相貌亲善慈和,身量很高,约近八尺,年岁虽长,身骨也依旧挺拔,身上穿着一件洗得发白的广袖青衫,教人瞧出几分清瘦,他身下四脚木凳到底矮了些,整个人坐下无端显出几分局促。
刘叔,也即刘正堂,精通医术,草木居是刘家传世的药堂。他身量在常人中不算矮,甚至可称健硕,可落在尹纪平身侧,便无辜地显出三分宽肥。他唇上挂着两撇小胡子,短下巴一绷,厚厚的嘴皮子便抿成了一条直线。
尹逸眸光倏地一亮,可房檐下灯一闪,仔细再瞧,一个左小臂上白布绑着柳木板,一个干脆便瘫坐在木轮椅上,右边小腿白布缠缠绕绕,浑似肿胀了两三圈,搁在一侧的小矮扎上,翘了老高。
两个人面对着面,幽幽叹着气。
林婶儿端着菜从厨间走出,一听叹气声,菜碟子往藤桌上一搁,“得了,早知他们要抢,你又何必阻拦激怒?这下可好,赔了药堂不说,还连累大哥救你折了胳膊。你这下得意了?”
林秀婶儿与刘叔是夫妻,便住在隔壁屋舍。
知道尹逸身世的人不多,眼前三个便是全部了,她到底是女郎,长至这般大,没少得林秀婶儿的照顾。不过,瞧着今日的架势,倒像是顺带来照顾阿翁的。
刘正堂啧了一声,他腿不能动弹,倒是杵在小凳上的脚趾奋力地伸长了,“瞧你这是什么话?”
“合着贼人来抢,你我就该笑着双手奉上?等人吃干抹净痛快了,临走还得多谢人惠顾是不是??”
刘正堂气不打一处来:“哪有这样的道理!”
尹纪平摆摆手,温和地劝:“弟妹这是担心你身子。”
“大哥,我这心窝子冒火啊!”刘正堂越说火越旺:“你来得晚,没瞧见。那一个个白衣飘飘,佩玉提剑,竟全是道貌岸然的破落户,居然连五十两银子都拿不出手。买不起便罢了,老刘我也不是狗眼看人低的人,都说好了给他二人好生留着灵株,谁知这两个泼皮无赖转眼就动了坏心思。”
“还什么仙门弟子,我呸!与山匪马贼又有什么分别,也不觉脸上臊的慌。”
尹纪平默默垂下眼,“确是不像话……”
“哎呀,你怎么还越说越来劲儿了。”林秀婶儿摆好碗筷,在桌旁坐了下,招呼道:“快吃饭吧。大哥,动筷。”
刘正堂一瘪嘴,捂着心口萎顿进了轮椅:“那几株灵株是逸儿搏命换的,我还悉心养护了十几年,就这么被他们糟蹋了,我……我实在肝疼。”
林秀婶儿往他碗边夹了几道菜,睨他一眼:“哦,那照这么说,被毁损一空的寻常药材你就不肝疼,被那几个泼皮砍断的廊柱,摔成碎石的青瓦,也不值得你肝疼呗?”
刘正堂一听,脸色倏地一变,掐指一算,肝儿更颤了,灵株是心血,可毁了的药堂那可是实打实的金银锭子啊……
尹纪平放下筷子,抬眸瞧过来,“粗算,重建药堂须得花费多少?”
刘正堂欲哭无泪,一一细数:“屋舍得一砖一瓦重砌,药堂里的柜台百子架,大大小小一应用具,全得新做,还有药材……有些得上山去采,有些还得从根苗养起……”
他缓慢地长吁出一口气,颤颤竖起两根手指,“少说……二百两。”
话音落下,林秀和尹纪平脸色一变。
林秀顿了顿,缓和气氛:“嗐,做生意总有个高低起伏,便当是从头再来了。吃饭,先吃饭。”
尹纪平没说话,心中已盘算着手上能拿出多少银钱。
草木居营收不多,赚的就是万溪乡邻的散碎银子,一年到头都未必能有五十两。沉甸甸的二百两忽地压上头顶,光是听着就教人喘不过气。
尹逸听得心中一急,手下失了轻重,一下推开了门扇,又被身后青角一拱,整个人险些摔进了院里,接连踉跄了几步,才堪堪稳住了身子,正巧定在了桌边两步远,在三人又惊又喜的目光里,尴尬地扯出一抹笑。
“阿翁,叔婶儿。”
“我回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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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里,为方便照顾,林秀和刘叔都住了下。
院子不大,只有东西两间屋子,刘正堂和尹纪平睡在外间,尹逸和林秀婶儿睡在里间。
尹逸躺在踏上,翻来覆去地睡不着。方才她迂回问过刘叔,他道,砸了药堂的畜生,腰间所配白玉缀着鹅黄的穗子,上面雕一只怪鸟,头小脖长尾翼却宽,像被雕坏的凤凰。
装束配饰与郡王府那位无二,两拨人倒像是一伙的。前脚要收她为徒,后脚便砸了药堂,尹逸眉头微紧,直觉来者不善。
又忽地长叹了一息,早知,便不该将那玉牌还回去,那好歹是块羊脂玉,多少也能卖出些价钱,如今还回去,倒凭白让他们占了便宜。
“怎么还不睡?”林秀侧过身子,眼睛微微睁开,用气音轻轻问。
尹逸抿了下唇,转过头,踟蹰地看向她,“婶儿,药堂……”
林秀揉了揉尹逸的脸颊,自打身量抽长,这张白净秀气的小脸就清瘦好似只剩下一层薄薄的皮,眼睛大了一圈,下巴棱角也出来了,稚气尽褪,无端让人心疼。
“你得了解元,不日便将入京。眼下很该操心操心自己的事务。家中这些事就不要再记挂。街坊四邻寻药看重的是你刘叔和阿翁的医术,就算没了药堂,生意也死不了,很不必忧心。”
尹逸眨了眨眼,草木居不管寻医问药要价都极低,那不是生意,是阿翁和刘叔的心血。可这些林婶儿怎会不知,全是在宽慰她罢了……
一时欲言又止,唇边抿出一抹笑,朝林秀缓缓一点头,闭上了眼。
尹逸心中记挂着药堂,却不知她那一封信在豫章府城惹出了怎样的惊天巨浪。
邢徵义为官数载,是何其机敏警觉之人,宴席在即无缘无故收到一封信,信中所言虽尽是鬼神乱语,却仍能从潦草字迹看出背后之人的焦灼关怀。
再一问,递信来的竟是才辞身而去的尹逸。
事关郡王府,邢徵义没有妄动,只是寻了说辞,将自家儿子撵回了府,教家丁看顾起来。
宴席上,果见郡王身边跟着一名白衣老道,他暗暗记下容貌,宴席结束直奔府衙,盘查此人底细,以及已故郡王妃生平。
如今仙门早已成了虚架子,所谓的仙长尊长御剑不能行,不过是活得久些、会些旁门左道的老人,座下弟子就更与凡人无异了。加之圣上目及四域,许多地界的仙门都已渐渐被朝廷接管,入了朝廷管辖的地界,也须有案牒路引才可自在通行。
是以,轻而易举便查了个底掉。
反是郡王妃籍贯不详,生平不详,有记载时,便已是郡王妃,未及生子,于壬午年正月十五暴毙而亡……竟,就葬在王府湖心……
这年份倒是能于邢韫八字对上。
可倘若这年月无异,若攸县主今岁才十六,她又是从何而来?郡王并未续弦,也未纳妾,听她与郡王争执,口中所称的母亲便是故去的郡王妃,难不成,也是捡来的?
不过这便次要许多,邢徵义没有细想,梳理清老道的底细,寻了个由头,颁下一道搜捕令,让人领着一班衙役冲进郡王府,将老道关进了大狱,不问青红皂白,先棒打了二十杖。
衙役受益,杖杖落在要害处,老道被打的有气进没气出,过了一日,白须上已染上血沫,稀里糊涂地画了押。
邢徵义这下心落进了肚子,大手一挥,特遂了邢韫外出游玩的愿景。
只是这一举动落进不明真相的外人眼里,无不昭示着豫章知府同豫章郡王撕破了脸皮。
郡王身无官职,肩上一枚虚衔不挂,年年月月只靠着皇家禄米过火,纸老虎一个。
邢徵义细细盘算过,他得罪的起。
不过,旁人可就没有他这般的“胆大心细”了。豫章府城,但凡受邀去过郡王贺宴,与此事沾点边的,无一不战战兢兢地缩进宅院。
卢宅一连闭门几日,谢绝访客。
秦家的贤文斋也不明原由地挂起了歇业的招牌。
秦府,祠堂。
秦衍跪在蒲团上,脊背挺得笔直,目光直视着祖宗牌位,维持着这个姿势,从昨日晌午跪至今日,生生跪足了一日十二个时辰。
秦父昨夜得信,马不停蹄地从万溪老宅奔回府城,见到秦衍劈头盖脸就是一顿训斥,斥他不顾前程,存心攀附,反而偷鸡不成蚀把米,险些将自己身家搭了进去,两头都未落下半分好。
训完还不罢休,絮絮叨叨地又开始念道尹逸那厮的机灵,说什么见势不对转身就跑,一面夸赞,一面贬斥他不识好歹,分不清是非黑白,还惹闹了尹逸,命他去给尹逸告罪。
秦衍梗着脖子,不肯点头。
秦父火冒起三丈,立时放话,不照办便一直跪,跪到入京应考那日。
祠堂门吱一声,自外缓缓推开,稳健的脚步声渐渐逼近。
秦衍紧了紧牙关,下颌绷紧出凌厉的线条,他嗓音低沉,一个字一个字地往外蹦,“休想让我给那头蠢鸟低头。”
“蠢鸟?”
温和的嗓音闷笑一声,秦衍蓦地侧目,见秦绪儒着一袭墨色山水韵广袖袍衫,噙着两分笑意,缓缓撩袍,在他旁侧盘腿坐了下,“逸儿可知你私下这般唤她?”
“大哥?”秦衍皱了皱眉,视线不经意地往门外一瞟。
秦绪儒唇角一弯,拍了拍他肩头,“别看了,爹还在气头上。”
秦衍眸光一暗,恹恹回正身子,眼皮一耷拉,也不看他,“你来干什么?也要我去告歉?那蠢鸟说府上起火,你身陷火海生死不明,我立时便赶回府查看。我可提醒你,你是我大哥,不是那蠢鸟大哥,不准替他说话。”
秦绪儒支着头侧目看向,眼眸含笑,轻声纠正:“不是蠢鸟,是轻鹤。”
秦衍眉间一皱,对这个名字深恶痛绝。
“昨日爹火气上头,想来没与你说清楚厉害。你可知逸儿为何寻这说辞引你回府?”
秦衍倏地敛下眼眸,落在膝前的掌心攥得发白,用近乎切齿气声道:“在你们眼里,尹逸诓人都是对!我做什么都是错是吗!”
“出去!”
秦绪儒瞳眸一滞,一时哑然,缓缓正了脸色,用尽量温和的声音缓缓道出。
“其一,郡王设宴,本为促成县主与戚小公爷的婚事,奈何老国公不接茬,只派戚昶露面,将自家态度摆得分明。郡王便起了相看别家二郎的念头。”
“你当知道,郡王府只有一女,没有嫁娶一说,只有入赘。若被瞧上,于你,于秦家,皆非幸事。”
秦衍眉梢轻挑一瞬,露出几分诧异。
秦绪儒见他神色有所缓和,继续说道:“其二,是玉娘通过她夫家高宅探听来的。”
“郡王盯上了你的同窗,邢汝舟。意欲布阵招魂,以邢韫性命,换其亡妻重生。彼时郡王府多的是崭露头角的新进举子,焉知郡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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