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初八,两广总督行署后衙。
“南楚贼已放还两位布政使及以下官员,”熊曰绘有些担忧地看着自己父亲,“还差最后三万两,便能赎回叶巡按。
“另外,贼首弃石城往西……”
他顿住话头,父亲无悲无喜,一月间衰老了许多的脸上不见半点波澜。
他心中叹气,却只能尽量平静地说道,“女贼首夺取合浦县永安所城后,便继续深入合浦县境,不知……”
他又停下,勉强笑了笑,“白龙城有涠洲游击驻扎,合浦城有廉州守备五百人马,还有廉州卫旗兵可用,应当无碍。”
不想熊文灿却讥笑道,“那张绍良麾下才几个人,又都是水兵,能顶甚么用?何况他们猜得到南楚贼会西侵?定然都没把余的警告当回事!”
熊曰绘心中又是深深一叹。
连他们都没料到南楚贼会去合浦,何况张绍良等人。
南楚贼精锐又会骑马,奇袭战术屡试不爽,白龙城恐怕已经丢了。
他劝慰熊文灿道,“爹,毕竟有游击坐镇,白龙城没那么容易丢。便是丢了,合浦城也定然无恙,永安所城到合浦城一两百里,城中兵备道如何也能接到贼情。”
“丢了又如何?”熊文灿冷冷说道,“便是廉州一府都丢了又如何?我们阻止不了,更救不了,左右看戏罢了!”
熊曰绘知道父亲在说气话,正想如何开解,却又听熊文灿问道,“陈兆兰呢?南楚贼攻取合浦之地,乃他信地,他有何反应?”
熊曰绘忙回道,“只知七日前陈参将率营兵南下,欲驱逐南楚贼。但其部至石城时,南楚贼应当已入合浦县境。陈参将作何布置,尚且不明。”
“酒囊饭袋!一群废物!”熊文灿骂道,“打一座小小陆川城,两个月了,也没打下!南楚贼打了多久?十天都不到!”
熊曰绘没搭腔。
这事说起来也不能全怪到陈兆兰头上。
陆川等县此前武备废弛,而南楚贼肆虐粤西南北,不但无兵能制,还夺取包括郁林州城在内的数座城池,且府城亦为贼围困。
南楚贼斗志昂扬,攻城器械完备,没有一位强力的知县,如何守得住陆川?
但南楚贼接手陆川后,便积极布防,城中器械充足,士卒训练有素,又有铳炮相助。
相比之下,雷廉参将陈兆兰麾下鱼龙混杂,大多士卒毫无战斗力,上战场完全是炮灰。
且陈部辎重队时常遭到郁林贼人袭扰,连布置在山林的哨探甚至城下大营都遭贼人偷袭。
如此,军中人心惶惶,陈兆兰又怎能打下陆川城?
但陈兆兰又不能说无责。
且不说他是不是贪污了饷银,光是打不下一座不到千人防守的县城,两月寸功未立,便够熊文灿治他的罪。
熊文灿骂了一通,面色倒是比先前好了一些,他慢慢喝下一杯温茶,轻声道,“还有甚么事?”
熊曰绘等父亲放下茶杯,才满脸忧色地说道,“爹,王台彦说南楚贼一直在增兵……”
正说着,厅堂外响起一阵轻轻的脚步声,老仆人告罪一声走进来,说是梁朝钟请见。
熊文灿没说话,熊曰绘摆摆手道,“让先生过几日再来,父亲身体……”
“请未央过来。”
熊文灿打断熊曰绘的话,老仆人答应一声便告退了,不多时梁朝钟便大步流星走了进来,看着熊文灿行了一礼,“东家身体可还康健?”
熊文灿笑了笑,示意他坐下,只问他来此所为何事。
“东家,学生来此,是为佛山和梧州之事。”梁朝钟没有一点迟疑地说道,“学生直言,恐怕不太好听,请东家见谅。”
“先生,且等……”
熊曰绘面色一紧,想要阻止,他父亲却摇摇头,又对梁朝钟说道,“余正是看重你这坦率的性子,想说甚么便尽管说。”
梁朝钟定下心来,肃声说道,“东家,女贼首在佛山牵头成立甚么工联、商联,并无不妥。弱势行当能联合抵抗强势行当,雇工亦能联合免遭雇主欺压太甚。
“有些规章不太完善,官府协助修正补充便是,为何听信某些行当一面之词,将反对他们的工联会首、理事全部污蔑为通贼之奸民,一抓了之?
“如此,官府岂非成了某些人消除异己、牟取私利的打手?甚至佛山匠户、商户抗议,南海县衙还请乐都司去镇压,这不是将佛山民心推给南楚贼么?
“东家,如今南楚贼显然准备全力攻取梧州了。苍梧城中的王道台说附近贼兵多达两万,且桂江上游每日都有几十上百艘船驶来,请粤东速速驰援。
“苍梧危急,官兵却无动于衷。佛山尚且不明对错,官兵却立刻镇压。对外敌怯弱,对内民暴虐,这便是官兵?这便是官府?”
熊文灿听得出了神,熊曰绘面色难堪,却也只能温声道,“梁先生,佛山之事没那么简单……”
梁朝钟冷笑道,“不简单?可是士绅们害怕农户、佃户也学着这工联、商联,搞出南楚那甚么农联来?可笑!可笑呐!
“那位素有善名的李尚书,南楚贼留他在佛山,望他护住佛山百姓。贼人一走,他是挡住了官兵入境劫掠,可这次呢?
“官兵去镇压工联、商联,他却一言不发,闭门不出。这就是有名的善绅啊!”
熊曰绘皱眉,“先生,这话太难听了。”
“难听?”梁朝钟情绪愈发激动,“他们既然敢做,余又有何不敢说的?”
说着他凝神看向熊文灿,“东家,学生知道士绅在怕甚么,也知官府为何镇压。学生非愤世嫉俗之人,往年士绅倒行逆施,学生也从不说甚么,说了也无用。
“可现下是甚么时候了!南楚贼在佛山为百姓主持公道,在粤西几州县大力推行农联。有人替百姓说话,为百姓撑腰,士绅若再想以前那般妄为,则……”
他厉声道,“东家,民心尽失那天,便是两粤沦丧之日!”
熊曰绘有些恼怒,可梁朝钟是他老师,他不能不尊师重道。
他扭头看向熊文灿,父亲面色如常,似有深意地问道,“未央,在你看来,黔首之心与士绅之心,哪一个才是民心?”
梁朝钟沉默片刻,有些恍惚地说道,“黔首之心,士绅之心,皆是民心。”
“未央,错了,唯有士绅之心,才是民心。”熊文灿郑重说道,“一国根本在于赋税,可天下又有几人心甘情愿上缴手中钱粮?
“官兵能镇压民变,却没法直接收上税粮。知县乃流官,连胥吏都不一定完全听话,何况散布在乡野、能逃会躲的黔首。
“唯有士绅,熟悉地方情况,甚至税基皆是他家田土,除非黔首当真再不回去,否则又怎能逃掉士绅的追缴?
“知县礼遇士绅,国朝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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