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晗玉在宫里睡得好极了。
人在御书房办差,吃住都是宫里第一等用度,小天子吃不完的御用菜品顿顿不落地赏赐。
小天子年幼多困,睡得早起得早,御书房众人同样早睡早起。她每晚掌灯后不久便睡下了。
如此这般半个月过下来,反倒比她任职中书郎时,白天勾心斗角 ,夜里辗转算计,手里做不完的公务,凌晨还得早起上朝会……的日子过得省心太多。
连带得气色都养好了。
肤色白里透红,眉如远山之黛;朱唇皓齿,顾盼生辉。
“凌六郎又告病不来?“
清晨早起,听着宫门外报讯,章晗玉把铜镜放倒,伸个懒腰:
“多半被凌相拦在家里不让入宫。人不来更好,走罢。“
她这几日都不在御书房。
两天后就是春日宴的正日子。宫宴准备事务琐碎,许多事得在场时刻盯着。她一大早去了御花园。
全恩陪她忙前忙后到晌午。
接连几个大晴天,气温陡升,仲春阳光显得过于煦暖了。
章晗玉去阴凉处躲太阳,全恩蹲在身边,悄悄指给她看。
“石桥墩子下头,桥洞里蹲了个盯梢的人。”
章晗玉的目光扫过远处,飞快地睨一眼黑魆魆的桥墩子。
“看不清楚。真有个人?”
“夜里有个人鬼鬼祟祟往桥墩子下钻,被值夜的人瞧见了。”
全恩叹气说:“值夜那人与我相熟,交代了一句,叫你当心。瞧着像吕大监身边的两位门神之一,马常侍的手底下干活盯梢的。”
宫里四个内常侍的位子,刨去死了的鲁大成,今年新升的全恩,还有俞、马两位内常侍。
都是她那位干爹吕钟的多年心腹,宫里暗中称“二门神”。
章晗玉对着远处粼粼的水面眯起眼,“我都差点被反光闪瞎了,蹲在桥墩子下面的人眼睛不会瞎么?”
全恩:“大太阳下肯定得闭眼,看不清什么。但这处石桥修得精巧,也不知怎么弄的,隔老远的能听到岸边回音!站在水边,自以为四周清净,说两句掏心窝的话……正好被桥洞下的人听进耳朵里。”
章晗玉赞叹:“高明啊。”
“对岸木楼上还有两个盯梢的。” 全恩努嘴示意西边,“别看,那边盯我们这儿的动静清楚。”
章晗玉原地摇几下蒲扇,推了全恩一把,“你该走了。 ”
全恩磨磨唧唧不肯走。
“留你一个,孩儿不放心。“
自从前两天听章晗玉自言自语一句 “你死我活,不死不休“,全恩被吓到了,也隐约猜出点什么。
“吕大监在一步步地逼迫你老人家啊!和凌相那边闹个不死不休,有几个下场好的?想想就瘆得慌。”
章晗玉想想鲁大成最后的下场,也觉得有点膈应。
闹到最后,外朝臣要鲁大成死,义父也要鲁大成死。这是个必死局,谁填进去都落得一样下场。
琢磨片刻,她欣慰道:“还好凌相听劝,把他家六郎拘家里了。”
凌六郎一条命是义父要的投名状。
她给不了,又不能不给,只能让这张投名状自己长腿跑远点,别来宫里凑热闹。
全恩越想越慌:“宫里最不缺的就是宫宴。这次春日宴凌六郎不来,还有下次呢,下下次呢?万一我们失手了呢?万一没失手真把凌六郎弄死了呢?哎哟我的干爹啊,你还笑,只靠‘拖‘字决可没法子拖一辈子!”
章晗玉又懒散地躺下去了。
“大家日子都不好过。只要日子能过下去,好的赖的,稀里糊涂混的,凑合的,怎么过都算过。但如果搞得日子连凑合都凑合不下去……谁让我不安生,我让谁不安生。“
全恩屏息静气,吕大监可不正把人往死里逼吗……
“你老人家早有打算啦?”
章晗玉摇了摇大蒲扇。动她就算了,主意打到她家人身上。
“看我整天笑,真当我脾气好?”
她想了一会儿,“先把这场春日宴办好,算是立身之本。”
扇了几下蒲扇,又催全恩走:“你在我这处耽搁太久了。走之前跟我吵一场,动静闹大点。”
全恩气势汹汹和章晗玉在水边大吵一架,隔几十步都能听到阴阳怪气的调调儿。
“章宫人,咱家从前受你的恩惠提携不假,但今时不同往日了,你一个宫人身份,还使唤咱家做事呢?”
全恩怕桥墩子下听不清楚,掐着嗓子喊: “咱家可不是软柿子,别整天拿从前的恩情说事——"
章晗玉摇晃着大蒲扇闭眼听着,嘴角微微上翘。
人呐,就是得历练。
她前几个月看这位干儿子还觉糟心,眼瞧着心眼渐渐开了窍。
全恩嚷嚷完狠话,压低嗓音提醒:
“为了那只骂人的鹦鹉,大理寺叶少卿今日进宫求见小天子请罪。凌相也在。 ”
章晗玉并不意外:“知道了,去吧。”
“凌相说不定会来寻你老人家说话。河边说话小心点儿,当心出了岔子,被他给害了!”
章晗玉摇了摇大蒲扇,“不会。凌相是真正的君子。”
全恩茫然:“啊?您老人家怎么又夸起来他来了。长对手志气,不好吧。”
章晗玉往美人榻上一躺,想起前两日水边那句“平安度过余生……” 抿嘴笑了下:
“人家本来就是君子。你去罢,我等凌相来。”
等来等去,晌午前,凌凤池确实在御花园现了身,但来的朝臣却不止他一个。
章晗玉拨开遮阳帐子薄纱,在水面波光粼粼的强烈反光里,眯眼注视着凌凤池领着叶宣筳逐渐走近池边。
*
不得不说,叶宣筳今日入宫有备而来。
刚才在御书房里郑重谢罪,并且承诺献上一对会说吉祥话的白凤鹦鹉,小天子大为欢喜,赞叹说:“叶卿人其实不坏,以后要做个好官”。
才出御书房的门,叶宣筳就把昨日大理寺“倒章”的上策和中策又掏出来了。
试图说服凌凤池接纳献策。
“先说上策。” 他今日带进宫十名大理寺干吏。
取得小天子恩准,以给章宫人赔罪、协助打理宫宴的名义,提前勘察场地,打算揪出错处,在春日宴上小事闹大,当众治章晗玉的罪。
“至于中策么,” 叶宣筳抬手环指周围。
“护卫三大殿的这些金吾卫儿郎。这么多个里头,只要有一个肯点头的,就能把章晗玉娶回家,关后院看管起来。从此高枕无忧……”
凌凤池只淡淡地听,不回应,始终不接话头。
听着听着,他罕见地走了神。
章晗玉身为阉党门下,却明确无误地接连两次暗中提醒,叮嘱他看顾好六郎。
于她来说,无益有害的事,她为何要做?
他越想越觉得,其中有隐情。
他要寻她当面问一问。
外臣轻易不得入御花园,他自己除了伴驾,也从不单独踏足御花园。好在今日小天子发了话。
两人说话间已经走过御花园正门,龙津池就在几百步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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