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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5.谤书盈箧

寒月如钩,悬于雁回关隘口嶙峋的山脊之上,将戍楼冰冷的轮廓刻在沉沉夜幕里。刁斗声咽,自高墙之上断续传来,敲打着萧宇轩帐内摇曳的灯火。灯下,一枚枚指肚大小、色泽沉润的槐树种子,正被他极其郑重地裹入寸许见方的粗麻布块,动作轻柔如同抚触初生的婴孩。每一枚种子都曾浸染过潍水旧战场那浸透了血与悲鸣的泥土,如今,它们即将被缝进士兵们磨得发亮的护心镜衬里,藏入伤残归乡老卒的褡裢深处,甚至混入商队马帮运往敌国的杂粮口袋。

“将军,河西营的斥候队回来了。”亲兵统领盛果压低了嗓音,魁梧的身躯在帐帘处投下一道敦实的影子,“种子已按旧例分发下去,还有…这是老陈头让捎回的。”他上前一步,将一块巴掌大的粗陶片轻轻放在案上。陶片边缘粗糙,上面用烧黑的树枝寥寥几笔,勾勒出一株幼树在残破的城墙根下倔强生长的模样。树旁歪歪扭扭刻着两个字:生根。

萧宇轩的手指拂过那粗粝的线条,指尖传来细微的刺痛。生根。这微弱的回响,来自他散播于焦土与人心夹缝中的火种,比任何一场惨烈的胜利都更能刺透他积满风霜的心防。他仿佛看见那些沉默的士卒、流徙的难民、敌境中惶惑的平民,在无人知晓的角落,笨拙而虔诚地掘开一小块泥土,将这微小的希望轻轻埋下。这无声的传递,是比任何兵锋更坚韧的力量。

“知道了。”他声音低沉,将那陶片小心收起,与另一枚刻着“发芽”的陶片放在一处。烛火跳跃,映着他眉宇间一道深刻的刻痕,那是潍水之殇留下的印记,此刻却因这点点星火而显得柔和了些许。

然而,这份在寒夜中艰难燃起的微光,终究太过脆弱。它刺破了沉沉死水,也必然搅动起深藏水底的毒螫。

三日后,一队人马如墨色的铁流,裹挟着凛冬的肃杀,撞破了雁回关军营黎明前最深的寂静。马蹄铁重重叩击在冻土上,碎冰飞溅。当先数骑玄甲覆面,只露出一双毫无温度的眼睛,甲叶上凝着一层自遥远都城带来的、未曾融化的寒霜。他们身后,是数十名披着赭色囚衣、手脚拖着沉重镣铐的刑徒,脚步蹒跚,铁链拖地发出令人牙酸的刮擦声。队伍正中簇拥着一乘皂盖轺车,车帘低垂,只隐约透出一角象征法家酷吏身份的、绣着狰狞獬豸兽的深紫官袍。

辕门守卒的呵斥声刚起,便被为首玄甲骑士一记冰冷的令牌砸在脸上:“廷尉府行公事,阻者,斩!”令牌上“劾奸肃逆”四个阴刻篆字,在初露的微熹中泛着铁青色的幽光。

沉重的轺车在萧宇轩的中军大帐前戛然停住。车帘掀开,一个瘦削的身影踏着侍从的背脊缓缓而下。廷尉府左监赵郃,面白无须,眼窝深陷,薄薄的嘴唇抿成一条刻薄的直线。他并未立即踏入军帐,而是抬起手,用一方雪白的丝帕掩住口鼻,仿佛空气中弥漫的不是边塞的粗砺风沙,而是某种令人作呕的污秽。他目光如冰冷的探针,缓缓扫过闻讯聚拢、面露惊疑的军卒,最终落在那面悬挂于辕门、象征萧宇轩统帅威权的虎头纛旗上,嘴角勾起一丝难以察觉的弧度。

“奉王命,廷尉府左监赵郃,”他的声音不高,却异常尖利,穿透了清晨的寒意,清晰地送入每一个竖起耳朵的士卒耳中,“查前军主将萧宇轩,暗结敌国,私纵要犯,擅改军令,惑乱军心,更于军中私传妖言邪种,图谋不轨!人证物证俱在,即刻锁拿,押解回都,听候廷尉府勘问!”

“妖言邪种”四字,如同淬毒的冰锥,狠狠扎向那些曾在深夜接过槐树种子、或目睹过萧宇轩严禁屠俘、收容流民军令的士卒心头。人群一阵压抑的骚动,惊愕、愤怒、恐惧在无声中蔓延。

帐帘猛地被掀开。萧宇轩一身常服,未披甲胄,大步走出。他身形挺拔如崖边孤松,目光沉静,越过赵郃那张阴鸷的脸,直直投向那些被铁链锁住的“人证”——几张曾在“止戈”行动中被萧宇轩下令释放的敌国老弱面孔,此刻写满了惊惶与绝望;还有几个曾在军中因虐俘被他严惩、心怀怨怼的法系军官,此刻眼神躲闪,不敢与他对视。

“赵左监,”萧宇轩的声音不高,却带着金铁般的质地,压过了铁链的哗啦声,“‘暗结敌国’?可有太子妃玄鸟密使亲供?‘私纵要犯’?所纵何人,所犯何罪?‘惑乱军心’?是惑乱法家酷吏以军功屠戮妇孺之心,还是惑乱尔等将匠户视同牛马、驱之若犬豕之心?”他每问一句,便向前一步,目光如炬,逼视着赵郃,“至于这‘妖言邪种’…”他猛地抬手,指向辕门之外广袤而疮痍的边地,“边民流离,饿殍塞途,士卒浴血,埋骨他乡!此非妖邪所致,实乃庙堂失道,法家苛政,穷兵黩武之恶果!我播撒之种,唯求他日焦土之上,能生出一片遮荫纳凉之木,使生者得片刻喘息,使亡魂有所归依!此心若为妖邪,敢问赵左监,煌煌天道,昭昭人心,又该置于何地?”

他字字铿锵,如重锤击打在冻土之上。周围的军卒,呼吸骤然粗重起来,紧握的拳头指节发白,眼中压抑的火焰在跳动。赵郃身后那些玄甲武士,下意识地将手按在了刀柄之上,气氛绷紧如弦。

“好!好一个义正词严!”赵郃不怒反笑,只是那笑容冰冷,毫无温度,“萧将军果然巧舌如簧,深谙蛊惑人心之道!只可惜,廷尉府断案,只认白纸黑字,铁证如山!来啊——”他猛地一挥手,两名玄甲武士立刻捧上一个沉重的黑漆木匣。

匣盖开启,里面是码放得整整齐齐、捆扎严实的数十卷竹简。简牍用墨色丝绦系紧,简端削制得异常光滑,正是廷尉府专用劾奏文书“谤书”的制式!竹简特有的冷硬气息混合着新墨的微腥,瞬间弥漫开来。

赵郃伸出枯瘦的手指,慢条斯理地解开一卷谤书上的绦带,竹简“哗啦”一声垂落展开。他尖细的嗓音如同毒蛇吐信,在死寂的军营上空回荡:

“某年某月某日,萧宇轩于黑石堡,私纵敌国匠户三十七名,其首领名‘纪翟’,乃敌国军械大匠!证据:物勒工名残甲一片,上有‘纪’字烙印!此为其一!”

“某年某月某日,萧宇轩于雪岭,私会敌国‘玄鸟’密使,密议良久!证据:截获敌国密信半幅,上有玄鸟暗记!此为其二!”赵郃的目光阴冷地扫过萧宇轩的脸,嘴角带着一丝残忍的玩味。

“某年某月某日,萧宇轩于潍水旧地,掘得前叛将白煜遗物,私藏妖种,广布军中,以槐树为记,蛊惑人心,暗喻‘怀’(槐)恨复叛!证据:收缴军中私藏之槐树种三百余枚,并有兵卒口供画押,指认将军亲授!此为其三!”

一条条,一款款,看似铁证如山,却皆是将萧宇轩的“止戈”之举,用阴毒的刀笔,生生扭曲、嫁接、放大成不可饶恕的叛国之罪!尤其是那“槐树为记,暗喻‘怀’恨复叛”的指控,用心之险恶歹毒,令人脊背生寒!赵郃的声音如同跗骨之蛆,清晰地钻入每一个军卒的耳中。

“萧将军,”赵郃缓缓卷起谤书,细长的眼睛眯成一条缝,闪烁着毒蛇般的光芒,“谤书盈箧,字字如刀!铁证面前,你还有何话说?拿下!”

“谁敢!”

一声暴喝如惊雷炸响!盛果双目赤红,如同被激怒的熊罴,魁梧的身躯猛地横在萧宇轩面前,腰间的环首刀“锵啷”一声出鞘半尺,寒光凛冽!他身后,数十名亲兵也同时拔刀,怒视着廷尉府的人马。空气瞬间凝固,只闻粗重的喘息和刀锋摩擦刀鞘的刺耳声响,冰冷的杀气弥漫开来,一触即发!

“盛果!”萧宇轩沉喝一声,抬手按住了盛果握刀的手臂。那手臂肌肉虬结,因极致的愤怒而剧烈颤抖着。萧宇轩的目光扫过那些跟随自己出生入死、此刻因愤怒和忠诚而面容扭曲的亲兵,最终落在赵郃那张写满阴鸷与算计的脸上,又掠过那些在寒风中瑟瑟发抖、被当作工具的“人证”。他深深吸了一口边塞凛冽的空气,那气息中混杂着铁锈、冻土和一丝若有若无的血腥味。

“廷尉府劾奏,自有王法公断。”萧宇轩的声音异常平静,平静得如同暴风雨前凝固的海面,“尔等皆我袍泽,当知军法森严,不可造次。收刀。”

“将军!”盛果急得几乎要吼出来,虎目含泪。

“收刀!”萧宇轩的声音陡然加重,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他目光如磐石,压下了盛果眼中翻腾的怒火。

环首刀不甘地缓缓归鞘,金属摩擦声在死寂中格外刺耳。亲兵们咬着牙,胸膛剧烈起伏,却终究不敢违抗军令。

赵郃嘴角那抹刻薄的笑意更深了,带着一丝得逞的残忍。他轻轻一挥手。

两名玄甲武士如狼似虎地扑上,冰冷的铁链瞬间缠绕上萧宇轩的手腕和脚踝,沉重的分量让他身形微微一沉。镣铐上粗糙的棱角摩擦着皮肤,带来清晰的刺痛。他被粗暴地推搡着,走向那乘象征着囚徒身份的皂盖轺车。每一步,铁链都在冻土上拖出沉闷而屈辱的声响。

辕门外,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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