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吗？”孟同尘美丽的面庞上看不出喜怒，她掩饰的足够好，但宁和光太了解她了，哪怕几十年过去了，也依旧记得她焦躁不耐烦时的小动作。

她会用右手反复揉着左手小拇指的关节处，当她这么做的时候，就意味着她不认同对方的话，甚至耐心告罄。

宁和光不明白这世上怎么会有不爱自己孩子的母亲，她恨自己，他没有怨言，但为什么要恨孩子呢？真的这么恨，又何必生下来？

这个问题自知道孟图南是自己女儿的那天起就在他心底生根发芽，这会儿哪怕知道不是好的时机，却还是渴望知道真相。

“同尘，这么多年，哪怕是做梦的时候，午夜梦回你想起过这个孩子吗？一次也算。”

“没有。丢了的东西，就该烂死在垃圾堆里，谁叫她生时不逢春，是命就得认。”

宁和光拧紧眉心，似是不信她当真这么狠，柔声细语道：“我知道，你是气我当时撵你走，没有告知你实情，一味地想要保护你，却反而害了你。”

“住口，别再恶心我了。”孟同尘冷着脸，忽地将桌上的玻璃烟灰缸砸在他脚边，砰地一声惊响，成功让宁和光再也说不出后面愧疚又恼恨的忏悔来。

“我并不气你，我是恨你，恨你到现在了还以为我才是那个背信弃义，抛夫弃子的坏人。但分明，你从未问过我，给过我选择。那么，你凭什么觉得关于孩子这件事，我会问你，给你选择呢？”

面对孟同尘不屑又矜傲的眼神，他敛眸，收起藏了这么多年喷薄又汹涌的感情，只木然地抬起手指，机械地抹去眼角下被碎渣擦过划出的血痕。

“那时候我不知道你已有身孕，如果我知道，我当时就是拼了命也要留……”

“看，果然如此。”孟同尘打断他的话，冷冷笑了起来。“我就可以被丢弃，但怀了孕的我就不会。”

“不是，我不是这个意思。”宁和光有太多的话想说，想说那时候的处境多么危险，环境多么恶劣，他怎么忍心让心爱的女人去牛棚产粪，去游街，去挨打！

可当他真的有机会说的时候才惊觉，他一厢情愿地为她好究竟是不是她想要的？为什么不能坦然地说出这些顾虑，大方地任她选择呢？

还是说，自己骨子里也很怕，怕心爱的女人做出正确却冷酷的选择，怕她先放手，怕自己在她心里并没有那么重要。

所以干脆先出手，在假设她是个负心寡义之人的基础上，替她做出那个聪明的，本应如此的选择。唯有这样，在此后余生无论何时谈论起这件段情，他都可以站在道德制高点去选择是否回头。舆论亦偏多怜爱，旁观她人被钉在被保护却不知珍惜的耻辱柱上。

看吧，真相剖析后不过如此，真相原来如此。

没人能在真爱里做到问心无愧，哪怕你拼命付出，极尽可能地用道德和克制来自我约束，但底色也依旧是占有、排他和唯一性。

是人类自私的天性使然。

就如同没人能在真爱里全身而退，谁都下意识地自我保护，都不想输得那样惨烈又狼狈，真心被践踏，一腔热血被辜负，最后逢人论及旧事都笑一句何苦。

这么浅显的道理，宁和光花费了二十多年的时间才弄懂，问题的关键不在于孟同尘如何选择，而是自己能承受多少她可能的背叛。

不是因为她有孩子，自己就能战胜血脉里的自私去赌一个输赢，而是孩子是她的加码，是令自己相信她没有退路，爱能战胜一切困苦的依凭。

但可笑的是，这个依凭是虎毒不食子，母亲天然爱自己的孩子胜过一切。

所以孟同尘方才亲手撕了这依凭，用十九年的光阴来证明她的果决和痛恨，她恨自己全情的爱意付诸东流，恨她爱他不能自己。

是以当她冷静下来，重新成为自己的时候，她花费了三年的时间来思考这件事，如何才能叫他也知道，那痛意能击穿灵魂？

孟同尘抛弃血脉就是一个甩在他自以为是的，傲慢的脸上最响亮的巴掌。

女人唯有先自爱，然后去爱，爱梦想，爱孩子，爱这花花世界，最后才是去爱那个，自己亲手赋予，允许伤害自己权利的那个人。

宁和光这一场恍然大悟来得为时太晚，这么多年支撑自己的信念轰然坍塌。他似是稳不住身形般用手臂撑在沙发靠背上，挺拔伟岸的身躯和冷沉的气质都顿时矮了下去。

他颓唐无助，闭了闭眼，哑口无言。

孟同尘却步步紧逼，眯着眼紧紧盯住他的眼眸，甚至站起身，迈着坚定却缓慢的步伐走到他的身前。

她俯视着这个一身杀孽满纸书不下的男人，涂红的唇瓣开合，吐出的话字字诛心。

“你怎敢来问我，可曾梦到过孩子？”

“实话告诉你，我梦到过不知千百回，回回都只三岁躯，半寸薄纱蔽体，辗转亡于各色地。”

她笑得眼底疯魔满溢，却偏不肯放过自己，非要抖开华美衣袍下藏着的，身上无可挽回的丑陋的疤痕给他看。

“我那时高龄产子，又穷困潦倒，在一张破床上由一个老妈子拿着剪刀接生。”

“可头胎疼得死去活来，胎位不正，等送到医院时已大出血，最后连麻醉都来不及用就生生剖开了我的肚子！”

“我从不知道原来我有那么多的血可以流，有那么硬的命能在鬼门关走一遭再回来。我哭着喊着叫着你的名字，护士却给了我一个巴掌，叫我省点力气，叫男人有什么用。”

”她说得对，女人都要经历这一遭，延续血脉，自套枷锁。有命活下去，也是成为了某人的家属，某人的母亲，偏就唯独那个自我，死在了分娩的那一刻。”

“真真正正是赤-裸而来，衣不蔽体毫无尊严地死去。往后世上再无孟家小姐同尘，世人只认沈立心女儿之生母。”

“我已为一己之私欲带她来这世上付出了惨痛的代价，难道，还不够偿还她吗？”

“而你沈立心，你的确要改名，你怎敢，又怎配叫立心！”

“抛妻弃子，自私自利的人是你啊！若我那夜羊水栓塞没有硬挺过来，那孩子只怕早被扔了，被野狗掏空了，哪里还有一线生机活到现在？”

“是我用命换她一命。”

“是我成全了你现在的父女情。”

“可是你呢？你又做了什么？”

面对孟同尘语调起伏不假辞色的质问，宁和光心口如刀搅，一时间血液逆流，整个人都止不住的战栗，颤抖，发麻，他呐呐不能言，大口喘息着仰望着气势巍峨的孟同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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