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逊饭店依然是它惯常的样子，格调雅致，灯火璀璨，伴着钢琴和小提琴现场奏出的悠扬乐曲，来往出入的男女俱都装扮精致，洋人走过时，还能嗅到他们身上浓烈的香水味道。

毓琼和渠殊同两人坐在一张小方桌的对面，带着领结的侍应生端着两份牛排过来，彬彬有礼地询问是否需要帮忙切块。

“不必，”渠殊同对他微笑颔首，“我来就可以。”

侍应生扫了毓琼一眼，将两个盘子俱都放到渠殊同面前，笑着离开。

渠殊同拿起餐刀，望着毓琼，声音温和：“还是切成老样子，可以吗？”

毓琼点头，脸上挂着恰到好处的微笑：“可以，但其实我自己也能切……”

“让我来吧。”渠殊同避开毓琼的视线，低下头，开始认真切割着面前的牛排。

他的手指修长，气质矜贵，就是拿着刀做着切肉的活计，也一点儿都不显粗鲁，一举一动反而很是优雅，与平日里毓琼熟悉的那个渠殊同没什么两样，似乎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一样。

毓琼看着他此刻的样子，忽地就很生气。她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才控制住自己不要质问他，或是对他发脾气，还能在他将那份牛排递过来的时候，对他露出一个笑容来。

“竟然能劳动鼎鼎大名的渠先生为我服务，真是让我受宠若惊，”毓琼接过那份已经被切割成一小块一小块的牛排，神情似笑非笑，“谢谢你啊，渠殊同。”

渠殊同摇头，倒很是认真：“是我的荣幸。”

毓琼不置可否，低下头，叉了一块牛肉送进嘴里。

两人客客气气的吃完了一顿晚饭，席间气氛倒不能说不融洽，可谈笑互动却莫名就透出些生疏来。

待两人并肩从和逊饭店霓虹闪耀的旋转玻璃门处出来，一起坐上汽车，朝着祐山洋房的方向行去时，毓琼的心，已经一点一点冷了下去。

而当祐山洋房那熟悉的大门出现在眼前，毓琼为着今晚渠殊同的邀约而生出的隐约的期待已经全数消散，甚至让她恨不得早些结束今晚这别扭的二人“约会”。

“等等，”渠殊同眼疾手快，拉住了径直朝着大门而去的毓琼，“司霓，你一会儿如果没有别的安排，可以陪我去祐山走走吗？”

毓琼头也没回，就要甩开渠殊同的手：“我没空。”

渠殊同没再开口，可拉着她的大掌却执拗地不肯松开，任毓琼怎么努力地想抽出自己的手，都被他牢牢攥在掌心，没有一点儿要放手的意思。

毓琼恼怒地回头，正要忍不住斥他是不是有毛病，却在不其然间对上了他的眸子。

渠殊同有一双很漂亮的眼睛，早在巴黎塞纳河畔的第一次见面时，她就发现了。这双眸子惯常都是冷静淡然的，而在许多个仅她知道的夜，她也见过这双眸子中带着的深沉欲色和不容她逃避的强势侵占。

她却从没见过他如现在这般，眼中带着小心翼翼的哀切和恳求，甚至还有一点小孩子的委屈和不安，紧紧抿着双唇，明明一个字都不肯说，可不管是动作还是眼神，却仿佛都在对她大声呼喊：

“不要离开，拜托你，不要离开。”

毓琼的斥责就哽在了喉咙里。她既恼怒于自己的心软，又控制不住对他的心疼，开口虽还是硬邦邦的，却已留了明显的余地。

“那你又有安排吗？”毓琼盯着渠殊同，甚至称得上在诱导他，“如果你有安排，或是有话想对我说，那我可以去。”

渠殊同自然看出了毓琼态度的软化。他当即点头，待看到毓琼垂下眼眸，没再试图将手从他掌心抽开时，心中顿时一松，立刻更加握紧了大掌，牵着毓琼，带着她朝着后山的方向行去。

天色已晚，山间寂静，除了两人“沙沙”的脚步声外，只有不知什么昆虫的鸣吟，声声不绝。

渠殊同在前带路，毓琼跟在他身后，两人沉默地沿着小路石阶前行。转过一个弯，忽地，山风带着大海独有的咸湿气息扑面而来，江阳港的灯塔出现在不远处。

灯塔上的灯光昏黄，却是除了天上的月亮和星星之外，一片黑暗里唯一的光，温暖长明，为远航的游子指明回家的方向。

毓琼不知道渠殊同带她来这里做什么。

她正要开口询问，手上忽地一松，渠殊同放开了她的手：“等我一下。”

他将自己的衣服披在毓琼肩上，就这样离开了。

渠殊同离开后，毓琼独自立在后山山崖之上，只觉风忽地大了许多，身上明明多了一件厚实的、还带着渠殊同体温的外套，却也冷了许多。

她独自等待了片刻，耐心渐渐告罄。

毓琼试探着轻声唤：“渠殊同？”

没有人回应。只有虫鸣声声，聒噪烦闷。

毓琼又等了一会儿，冷笑一声，转身就要离开。

就在她转身的瞬间，视线中忽地又多了一盏灯火。与矗立在山顶的灯塔相比，那灯火实在是有些微弱，似乎还在左右摇晃着，着实让人担心下一刻便会湮没在黑暗中。

可它却一直燃着，执拗地发光，驱散周围的黑暗。

紧接着，在这盏灯火的旁边，又亮起了第二盏、第三盏……

灯火点点，犹如夜空中的萤火虫，渐次亮起，慢慢连成一条蜿蜒曲折的线，从祐山脚下，一路向视线穷尽处的灰暗天际奔涌蔓延。

毓琼顿住了脚步。

她认了出来，那是海岸线，是大海的轮廓，是陆地的形状。而那点点亮光，是一艘艘船只上的船灯，它们沉默着停泊在海岸，在这个夜晚，汇聚出这片绚烂光影。

浓墨般化不开的沉沉海面，猝然被点亮了。

灯光与海浪交相辉映，绵延数十里的海岸线，被这骤然爆发的光芒精确地勾勒出来。由无数炽热光点串连、镶嵌而成的一条流动的光带，跳跃着、流淌着，在深黑的天鹅绒底幕上，肆意泼洒出令人窒息的辉煌。

光带倒映在微澜起伏的海面上，仿佛被揉碎成亿万片细碎晃动的金箔，随着水波轻轻摇曳，犹如变成了一条自九天之上倾泻而下的、流动着熔金的星河。

璀璨，辉煌，却又带着一种不真实的、易碎的梦幻感。

毓琼有些呆呆地看着眼前这幅盛大灿烂的图景，正深陷于震撼之中，忽地，耳边一热，一道温柔的男声传来：

“司霓，你看，我们脚下所踩的这片土地，是多么美丽。”

毓琼点头，没有说话，只觉自己的视野被光海填满，为眼前这无边无际的、倾尽他所有力量点燃的璀璨而深深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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