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平伯府,后花园临水亭中。
仲春的暖阳透过新绿的梧桐叶,筛下细碎跳跃的金光。
沈厌一身云水蓝的杭绸常服,懒骨无依般斜倚在铺着软垫的美人靠上,赤着脚,白皙的脚踝浸在微凉的池水里,脚尖有一下没一下地轻点着水面,漾开圈圈涟漪。面前的小几上,一壶顶级的雨前龙井氤氲着清雅豆香,几碟苏式细点玲珑剔透,几乎未动。
他修长的手指捏着一份薄薄的锦云庄月度简报,桃花眼惬意地眯成缝,嘴角噙着万事不管的餍足笑意。
“啧,杨叔这老人家,办事倒是越发辣手了。”
他对着亭外侍立的心腹护卫陈锋随意道,指尖弹了弹纸笺,“瞧瞧,江南三省的药皂份额又啃下三成,硬骨头!新开的‘净颜堂’脂粉铺子也站住脚了…啧啧,这分红…金山银海,躺着都硌得慌。”他随手将简报丢回小几,端起薄胎瓷盏,美美呷了一口温润茶汤,满足地喟叹,“这日子,神仙来了也得眼红!”
陈锋躬身笑道:“伯爷慧眼识人,知人善任,方有今日之逍遥。杨大总管前日信中还提,下月要亲自押送一批南洋来的奇香回京,给‘净尘阁’添些新彩头。”
“嗯,随他折腾。”沈厌浑不在意地挥挥手,赤脚又撩起一串水花。
这两年,他这“轮值东家”的逍遥日子是越过越有滋味,甩手掌柜当得理直气壮。除了偶尔翻翻核心简报,把把大舵,其余时光便是赏花逗鸟,品茗听曲,尽情享受这泼天的富贵与难得的清闲。
孩子们也大了,省心…沈厌眯着眼,觉得人生圆满,不过如此。
这份圆满的宁静,被一阵急促而沉重的脚步声猝然打破。
管家刘全——这个从靠山村泥地里就跟着他、一路风霜闯过来的老人,此刻却是一脸愁云惨雾,步履蹒跚地穿过月洞门,身后两个小厮吭哧吭哧地捧着、甚至用头顶着两大摞堆成小山似的名帖、庚帖、礼单。那摞帖子摇摇欲坠,鲜红的封皮刺眼夺目,几乎将小厮的身影淹没。
“伯爷!我的好伯爷!”刘全的声音带着哭腔般的焦虑,顾不上擦汗,冲到亭前就嚷开了,“您…您倒是给老奴个准话啊!这…这门槛子是真真要让人踩塌了!您瞧瞧!瞧瞧这阵势!”
沈厌的好心情被打得粉碎,不耐地蹙起眉峰,放下茶盏:“老刘,号什么丧?塌什么塌?”
刘全指着那两座“帖山”,苦得嘴角都耷拉下来:“提亲的!说媒的!从开年到现在,就没消停过!大公子骁哥儿,十九了!二公子泓哥儿,也十八了!大小姐纨素小姐和二小姐穗禾小姐…眼瞅着都十七,快满十八的姑娘了!伯爷啊!”
他急得直拍大腿,“这在大胤朝,姑娘家过了十九,就该等着官府指婚了!您…您不能总这么晾着,当没看见啊!”
沈厌的目光扫过那堆刺目的红,桃花眼里的惬意荡然无存,烦躁如野草般疯长:“爷说了八百遍了!不急!骁儿泓儿正跟着镇北侯在北疆磨刀建野牛城呢!娶什么媳妇?分心!至于纨素和穗禾…”他声音拔高,带着老母鸡护崽般的蛮横,“爷的闺女,金尊玉贵!外头那些歪瓜裂枣,哪个配得上?再养几年!爷还没稀罕够,轮得到他们惦记?”
刘全急得几乎要给他跪下:“伯爷!我的祖宗!公子们建功立业和成家立室不冲突啊!小姐们的年纪…是真真拖不得了!您看看这些帖子,多少公侯府邸,多少清流才俊?咱们拒了一家又一家,得罪了多少门庭?外头…外头都开始传闲话了,说咱们安平伯府的眼珠子是长在头顶心,高到九霄云外去了!”
“闲话?”
沈厌被这词刺得一激灵,更烦了,抓起一块梅花糕狠狠咬了一口,含混不清地嘟囔,“让他们嚼舌根去!爷怕过谁?爷的闺女,爷乐意养到八十!杨叔那边金山银海堆着,养得起!拿走拿走!看着就眼晕心堵!”
他烦躁地挥挥手,像驱赶苍蝇。
刘全看着自家伯爷这副油盐不进、混不吝的样子,愁得白发都要掉光了,只能唉声叹气地指挥小厮先把一部分帖子搬走,心里盘算着,是不是该豁出老脸去西山请夫人回来——
虽然夫人多半也是清清淡淡一句“随他”打发。
亭外不远处的水榭回廊下,传来少女们清脆的笑语和少年们爽朗的谈笑。
“大姐,你看这匹‘天水碧’的云锦,光色多润,给娘做件春衫定是极好的?”二丫的声音活泼。
大小姐沈纨素的声音温婉沉静:“料子是顶好的。只是娘近来多在工坊和西山忙碌,这料子娇贵,怕是不经磨。不如选那匹‘雨过天青’的细棉绫,结实耐磨,颜色也素雅。”
“大姐说得在理!娘穿什么都好看,但实用要紧!”小石头走进来,身量明显拔高,有了小少年人的轮廓。
刚从临州回来的沈星,声音带着旅途的沉稳:“嗯。爹前日不是得了一块上好的羊脂暖玉?温润细腻,不如给娘打个玉扣压襟,配那细棉绫正相宜。”
“星哥好主意!”沈辰赞同,“爹最懂娘的心思,让他去挑样子…诶,爹好像又在亭子里躲懒呢!”
沈厌在亭子里听得真真切切,没好气地对着陈锋翻了个白眼。
低声抱怨:“听听!一个个主意大得很!还编排起他们老子躲懒了?爷这是躲懒吗?爷这是…运筹帷幄之中!决胜千里之外!”他烦躁地抓了抓束得齐整的头发,低声哀嚎,“可这帮讨债鬼…怎么一眨眼就都这么大了?爷还没潇洒够本呢!”
沈厌的“潇洒”日子,终结于几日后那道盖着明黄凤印、如同催命符般的懿旨。宣旨太监尖细刻板的嗓音在正厅回荡完毕,留下死一般的沉寂,空气仿佛都凝成了冰。
沈厌跪在地上,脸色由惊愕的涨红转为惨白,最后铁青一片。
他猛地抬头,桃花眼里燃着惊怒交加的火焰:“公公!陛下春秋正盛,方十八!中宫霍皇后娘娘端肃贤德!小女年幼无知,规矩粗疏,性情愚钝,如何能侍奉…”
宣旨太监皮笑肉不笑地打断,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冰冷:“伯爷慎言!太后娘娘慈恩浩荡,此乃沈大小姐几世修来的福分!霍皇后娘娘入主中宫多年,至今无嗣,太后忧心国本,夙夜难安!沈大小姐入宫,正是为皇家绵延子嗣,分忧解劳!此乃无上荣光!十日后,宫车亲至,接大小姐入宫‘小住’,先行熟悉宫闱礼仪,再议大婚之事。伯爷,好生准备着吧!莫要辜负了天恩!”
拂尘一甩,带着森然冷意,扬长而去。
厅内,沈纨素身形微晃,指尖死死掐进掌心,才勉强站稳,脸上血色褪尽,惨白如新雪。
“爹!不能送大姐进宫!”小蛮牛急得声音都劈了叉,双目赤红,“那霍皇后八岁入宫,至今膝下犹虚,长秋宫如同…如同冷窖!宫中是何等去处?大姐进去就是…”
“住口!”
沈厌低吼,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和深沉的恐慌,像被扼住了喉咙。
他像热锅上的蚂蚁在冰冷的地砖上焦躁地踱步,每一步都沉重无比,“爹知道!爹比谁都清楚那是什么地方!可那是太后的懿旨!明晃晃的凤印!抗旨…那是诛灭九族的大罪!”
他看向大女儿那毫无生气的脸,心像被一只冰冷的铁爪狠狠攥住,痛得几乎窒息。他赌不起!这一家老小的性命,他沈厌赌不起!
“刘全!”
沈厌猛地停住脚步,眼神决绝如同濒死的困兽,对着同样面无人色、抖如筛糠的老管家嘶声吼道,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血沫,“备马!府里最快的马!去西山!现在!立刻!马上!把夫人给爷请回来!就说…就说府里的天塌了!爷一个人顶不住了!快——去——!”
最后的尾音带着破锣般的嘶哑,在压抑死寂的正厅里凄厉回荡。
西山,温泉山庄工地。
依山势而建的主体已初具规模,青石黛瓦在阳光下泛着沉稳的光泽。
凌战一身靛蓝粗布工装,长发利落地用一根木簪束在脑后,正蹲在一处新砌的石阶旁。她专注地用特制的药皂水反复测试着石材的防滑和耐污性,阳光勾勒着她清瘦却挺拔的侧影,汗水沿着额角滑落,没入衣领,她恍若未觉。
急促的马蹄声如同密集的鼓点,由远及近,卷起漫天黄尘,打破了山间的宁静。
沈厌几乎是滚鞍落马,狼狈不堪地踉跄着冲过飞扬的尘土,冲到凌战面前,一把死死抓住她的胳膊,力气大得几乎要捏碎骨头,声音嘶哑破碎得不成样子。
“夫…夫人!回…回去!快!快跟我回去!出…出大事了!塌…塌天了!”
凌战被他拽得身体一晃,眉头几不可察地一蹙,手臂沉稳却不容抗拒地一振,挣脱了他的钳制。她站起身,平静地看着眼前这个满身尘土、惊惶失措、再无半分京城伯爷风度的男人。
“何事?”声音清冷,如古井无波。
“太…太后!”
沈厌语无伦次,胸口剧烈起伏,如同破败的风箱,“懿旨!召…召素儿入宫!给…给陛下…做妃子!霍…霍氏女八岁入宫…至今无子!那…那是吃人的火坑!素儿…素儿进去就…就完了!夫人!救救素儿!救救咱们闺女!”
他急得双目赤红,泪水在眼眶里打转,哪里还有半分平日的混不吝,只剩下一个被绝望逼到悬崖边的父亲。
凌战的眼神骤然锐利如出鞘的冰刃,周身温和的气息瞬间冻结,散发出凛冽寒意:“入宫?太后懿旨?”
“是!明黄的绢!凤印!十日后…十日后就来接人!”
沈厌急得跺脚,声音带着濒死的哭腔,“爷想抗旨!爷恨不得撕了那圣旨!可…可抗旨是夷三族的大罪!夫人…只有你…只有你能救素儿了!求你…快想想办法!救救孩子!”
他几乎要跪下去。
凌战沉默了片刻,目光如实质般扫过沈厌绝望扭曲的脸,又投向远处层峦叠嶂、沉默的山峰。她缓缓地、极其沉稳地拍了拍手上沾染的灰土,动作不疾不徐。
“知道了。收拾一下,回府。”
沈厌如同即将溺毙之人猛地抓住了唯一的浮木,巨大的狂喜和虚脱感瞬间席卷全身,让他眼前发黑,几乎站立不稳,只能连连点头,声音抖得不成样子:“好!好!回府!立刻回府!夫人,全靠你了!全靠你了!”他手忙脚乱地就想弯腰去捡凌战放在一旁的工具袋,动作笨拙得像个孩子。
安平伯府,主院。
凌战的归来,如同一块定海神针投入了汹涌翻腾的暗流,府内弥漫的恐慌气氛奇迹般地平息了大半,仿佛找到了主心骨。
她并未多言,只与沈厌及几个绝对心腹在书房闭门商议了许久。
门窗紧闭,烛火摇曳,无人知晓内情。
沈厌那焦灼暴戾、几乎要毁天灭地的情绪,在凌战那沉静如渊、深不见底的气场笼罩下,竟也奇异地被压制、安抚下来。虽然不知她有何回天妙计,但那颗悬在嗓子眼、几乎要蹦出来的心,总算落回了一半的位置。
几道密令,随着夜色悄无声息地送出了府。
巨大的危机感暂时被压制。
紧绷如满弓的神经骤然松弛,随之而来的是席卷全身的疲惫和一种…迟来的、荒谬绝伦的感觉。
夜深人静,主院卧房内只余一盏如豆的烛火,在精致的铜灯台上摇曳。
凌战背对着沈厌,正对着妆台上那面磨得锃亮的铜镜,抬手,取下束发的那根简单至极的木簪。烛光勾勒着她清瘦却蕴含力量的背影,乌黑的长发如瀑般无声倾泻而下,柔顺地覆盖住纤细的颈项。褪去了白日工装的硬朗利落,此刻竟显出一种沈厌多年刻意忽略、或者说刻意逃避的、属于女子特有的柔韧与沉静的线条。
沈厌站在她身后几步远的地方,看着铜镜里模糊映出的两人身影。
他比她高出许多,此刻却像个闯了大祸、又藏着天大委屈的孩子,手足无措。
一个被他刻意遗忘、或者说在长达两年的潇洒悠闲和方才的惊魂动魄中被彻底抛到九霄云外的念头,猝不及防地、无比清晰地再次撞进脑海,带着灼人的、不容忽视的热度。
他喉结剧烈地滚动了一下,口干舌燥。
鬼使神差地,他往前蹭了两步,靠近那散发着淡淡清苦药草皂香、带着山间寒气的背影。
手指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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