符云佑在想,是否不管轮回几世,她从来都只当他是炼气的工具人?荒鬼的宿命在她师瑶手里,也没有什么不同?
可当年一战,紧急关头若不是他发现师瑶心底里的那一片荒地,他不可能将荒鬼之心安然托付出去,还得以重生。
说到底,师瑶既杀了他,也救了他。
——师瑶啊师瑶,你说你不爱我,却在内心深处为我留了一块地,又是为何?叫我该如何自处?
符云佑一边在怨着师瑶,一边又情难自控。
他常常在想,是不是自己哪一辈子得罪过师瑶和她祖上十八代,欠过她许多恩情,这才致使自己即便被她以飞花落叶千万遍地洞穿身体,身首异处,还能在重生之后见到她时,心甘情愿地跟她走。
“少提他。”符云佑轻哼了一声转过身去。
师瑶知道他是又生气了。
每回她提起符云佑,总是能精准点燃符子默的怒火,她想不通,符子默对符云佑哪里来的这么大的怨气。
莫不是符云佑苛待了他亲生娘亲?
一想到符子默生下来就死了爹,又丢了娘,师瑶就鼻尖泛酸,心中酸楚。
她走过去拍了拍符云佑的肩膀,眼中还泛着泪花,“你放心,我一定帮你找到你亲生娘亲。”
符云佑后槽牙都咬紧了:又发什么神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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渡船不知在迷宫一般的海域通道中变换方位游走了多久。
师瑶每次来一趟,都会玩儿记方位的游戏,无奈每次渡船行进的方向都不同,她记住了一次,下一次就又变了。
每当这时候,符云佑总会枕着双臂说,这就是专门防她这样的人的。
彼时已经是乾坤圣的师瑶会扭头冷哼一声告诉他,海域通道不过就是藏在太一真灵院里的洲武所释放的气,只要将每一股气与海域本身的气剥离开来,再抽丝剥茧理顺,便能找到正确的道,她不乐意费劲去感知气罢了。
符云佑会持续逼逼赖赖她破不了她师父的阵,直至被她倒吊在船顶打一顿。
船驶至尾程后,舱内传来阵阵悦耳铃音,随后能感受到渡船在气的催动下,一跃出海面,紧接着便是海天相接的盛世美景。
朝霞自渡船两侧的琉璃撒进船舱里,让潮湿阴暗,挂上了一层橙红色的糖霜。
而船舱外,天高海阔,大团大团胭脂色的云随海风游移,更远处是碎金浮动,掩映着一方世外天地。
码头人头攒动,高墙之后则是楼宇层叠的学院内城。
师瑶靠坐窗边等着渡船靠抵码头,符云佑则在收拾行李,准备退房下船。
两人下到一层的时候遇见支琼带着相雅几个从食堂那边过来,原是想打招呼的,却被一队黑压压的队伍冲上前来生硬打断。
是清剿卫队。
为首的满面胡茬,眼下乌青,像是没日没夜地值守烙下来的印记。只见他手拿“剿”字令牌,喝道:“魏某奉命,在此查验入城的一干人等。”
有人将两台日晷一样的仪器搬了上了,左右各一个,两根又圆盘中间伸出来的长长的指针斜插向中间,指针尖端极尖,光是看着就令人恐惧,更不用说两个仪器上密密麻麻刻满了看不懂的黑色咒文,以及无数凹槽里欲干未干的血迹。
船舱内拥挤不堪,不停有人耳语。
“那是荒器!专验荒鬼的,一验一个准儿,验出来必剥除荒鬼之心,塞进‘盒子’里遣返。”
“谁知是不是遣返,把人拖到哪里去有谁弄清楚过?何况,何况这位魏大人出了名的厌恶荒鬼。”
“不知咱们这船上有没有荒鬼,若是有,那真是倒霉了,遇上他。”
“哎,如今这世道,人鬼之间嫌隙越来越大,荒鬼难以生存,也不知是福是祸。”
“荒鬼以人心为食,多少人惨死在他们手中,他们荒鬼的首领还将从极洲一洲万万民一夜杀了个干净,你却道说什么不知是福是祸,你疯了不成?”
“就是,这样危险的东西,杀干净了才好,如今清剿卫队却只是剥除荒鬼之心而已,还放他们一条生路,如何不是造福祉,积功德?”
“我,我不是这个意思……”
“嘿,话说,那荒鬼之心,剥除出来有什么用?”
“能有什么用,这么恶心的东西,会被荒器直接碾碎。”
“……”
符云佑的眼角在议论声中逐渐变冷。
从极洲之祸,是他与师瑶正式成为对立面的起点,也是终点。
思绪被师瑶握上来的手打断,他淡然回到:“荒器利用天地八气为基,运转六十四卦象,捕捉蛮神之力,具象于阴阳,能完美剥除荒鬼之心。”
师瑶瞧着他面色有些不对,半蹲下来摸摸他的头:“国学院先生教的?子默懂得真多。”
符云佑:“……”
黑衣卫队将人群如同羊羔一般撵来撵去,最终形成几道长而有序的队伍。
为首的发话:“按照惯例,排队,一个一个给我入荒器查验,凡查验出来荒鬼之外的,请送入城,若查出是荒鬼,那便不好意思,一概剥心遣返。”
“请吧,各位。”
盔甲在他身上发出沉重的敲击声,令人闻而生栗。
他语气不算客气,黑色的皮革靴踩在地板上发出摩擦挤压的声响,像在碾死几只微不足道的蚂蚁。
船舱内一时间气氛有些压抑。
师瑶认得这个姓魏的。
他名魏一,从前是学院的弟子,原打算是在学院安家,做个教书先生的。
他还有个妹妹,名叫魏依,他俩爹娘死得早,是他给妹妹起的名字,意为妹妹一生有所依靠。
听闻后来他妹妹跟他同班一只潜入的荒鬼跑了,最后还落得个始乱终弃,一尸两命,剖腹食心的下场。
后来清剿卫队成立,在各洲建立分部,太一真灵院这一只队伍,他是第一个报名的,一路从先行兵升至副将、主将,凭的是手底下荒鬼的血。
他的恨意来得理所当然,且毫不遮掩。
魏一的话刚说完,前头就起了骚动。
“放开!放开我!我不进学院城了还不行吗!我乘船原路返回,绝不逗留!”
一个富贵老爷模样的人怀抱包裹正准备溜边下船,被两个黑衣卫扯着领子拽了回来,一把将他扔到了魏一脚边。
富贵老爷摔得疼了,破口大骂:“操!你们可知道我是谁?我是乾坤圣武砀的远方亲戚!他得叫我一声大表哥!”
他挣扎爬起身来,不小心碰到了魏一的靴,连忙牵起袖子去擦:“不好意思啊大人。”
他的眼睛骨碌碌转,原还想嬉皮笑脸地朝魏一递上拳头大小的钱囊,不料被魏一一脚踢进了荒器。
待他刚一落定,两台仪器上的黑色符文转动,牵动着凹槽里干涸的血渍碎成渣掉到地上。
两根指针的尖端与他的太阳穴相触的一瞬间,就好像洪水卸了闸,巨量的气从他太阳穴涌入,化作千丝万缕在那人的身体里的每一寸粗暴地、肆意地翻找着什么。
富贵老爷摔得眼前一黑,还没反应过来便被气击中,面上青筋瞬间暴起,两只眼睛不住地往前凸。
他手脚也开始不听使唤,不多时,在场的人都能闻见一股臊骚臭味,只见那位穿着华贵的老爷身下已是濡湿一片,有褐色的液体流出。
此时他像一只癞皮狗,在地上嚎叫扭动。
“啊啊啊啊————!我错了,我错了——!”
“大人,我不想死,求你,求你们!”
没有人敢为他发声,巨量的气折磨他却不让他立刻去死,这无疑是酷刑,这是凡人对荒鬼嫌恶的具像化。
“我一生没做过坏事,乐善好施,救助了不少居无定所吃不上的人。”
“荒鬼便不该活吗!!是荒鬼便不该活吗?”
“你们不得好死————!不得好死————!”
“春娘……我,我该听你的,不该来的……”
气涌动未停,直至在他胸口凝聚,并化作一只大手紧攥住那处砰砰跳动的东西,穿透皮肤,来到船舱内。
那是一颗豌豆大小的珠子,漆黑的,表面纹路繁复,像是远古的咒文。咒文还在不停变换着姿态与位置,每一次变换便有蓝光浮动,随后一声浅浅的低吟,似心脏跳动。
荒鬼的第二颗心脏,名为荒鬼之心,是蛮神之力的源泉。
被剥除荒鬼之心后的荒鬼当下不会立即死亡,只是衰弱几分,失去力量,失去领悟气的能力,一段时间之后才会迅速耗尽生命力,在一炷香之内经历孱弱、衰老,失血,最后死亡。
剥除荒鬼之心的过程极其痛苦,那人已经当场晕厥了。
魏一着人将那只荒鬼送出去,集中关押进一个被称为“盒子”的小船上,等待遣返。
这边,仪器中间的两根指针凝结出来的气包裹着那颗小小的荒鬼之心,最后消失不见。
魏一大马金刀往椅子上一坐,喝道:“下一个!”
后面又有几只人高马大的荒鬼意欲冲卡,直接被几道言诀绞杀,剥夺荒鬼之心,连活着回去的机会都没有。
前头还在骚乱不停,师瑶数着卫队清出去的荒鬼数量,忽觉有人在拉她的袖子。
“姐姐,给你,糕点,可好吃了。”相雅眨巴着一双小鹿眼,瞳仁亮晶晶的,双颊粉红,很是惹人怜爱。
师瑶忍不住在她脸上亲了一口,道:“快些回队伍去。”
相雅点点头,正要退回去,然而还没等她挪步,就被魏一叫住了。
相雅一下子惊得愣在原地,双手绞着裙摆,不知该往哪儿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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