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日方长。”
天还未明。
耳房门前一小片院子里,有个身穿盔衣的人站得笔挺。
但是又很怪异……因为他只站在树下一小片地方,像被什么东西困住似的,难免显得窘迫。
衣素开门时见到的就是这样奇怪的一幕,她脸上惊诧一瞬。
“许侍卫?”
她走过来,许樊看着她,中途却又眼神错开几瞬。
而当她站定自己身前时,他又像下定决心似的目光落在对方面上。“这是我去香积厨,向僧人们……”
话语卡住,二人同时看去因他这一抬臂动作而从宽长肩膀掉落的积雪。
衣素愣了一下,她微抬头一瞬。雪停了有一会儿了。
金属肩吞露出来,沉压压地箍着他的臂膀。
衣素看见他淡然收回视线,仿若无事发生。因就职于大官府邸,目光比之寻常侍从的坚实又略带沉静,更难得的是此人五官更偏向文俊。
她突然就有些理解铜雀阁的一些小丫鬟们了。
眼前的人手伸入衣内去。
“我向僧人们讨来了一些……赤沙糖。”
衣素眼眸张了张。
视线中默默看着他褪去外面一层粗布,接着又是一截棉布。层层剥开。
红糖。月信期用。
他带着薄茧的手心摊开,里面那黄裱纸包在尺寸对比下显得极小。
她愣愣听对方语气罕见地不流畅一些:“抱歉……只能用这个纸……”
黄裱纸以嫩竹为原料,混合姜黄汁,也叫火烧纸,敬神纸,是寺庙常用的供纸。
这样用,确实有些不妥。
“许首,”蓦地一道声音插入,她怔住低着的头倏然抬起,却正好看到石拱门方跨出一步的侍从,目光触到她身旁时,飞速变了脸色的那瞬间。
“小的在外候着!”
司马府守卫都是治戒森严的,这一声吼也是中气十足干脆利落!给她听得一抖:“……”
她移过视线却看到许樊正无声看着自己。
于是尚黎明的院中再度安静得只剩二人。
衣素眨了眨眼睛,她伸出手去,首侍卫低了眸,看她指尖不重不轻掐住自己掌心的包角。
“多谢许侍卫。”她实属未想到昨夜那一句能引来此事。
心中正盘算着今后如何回礼才好时,却听头顶落下一道声音:“施……衣素姑娘,”
“可是,真的什么都不记得了?”
她握在掌心的东西便被蓦地捏紧,放在衣内不知暖了多久的黄色竹纸很薄,很容易就将温热渡给皮肤。
衣素瞬间觉得心底沉下。
“我……”她头一次觉得有些自己竟无话以对起来,腹内空空如也。
“我!……”
“无碍。”
她止声,再度抬头,见到的却是首侍卫已转身。
“不必给自己压力。”
他走得端正坚实,带动盔甲的金属碰撞声,声音随着步履走远逐渐听不见,消散在短暂的拂晓之刻,仿若一切都像是没睡醒的清醒梦。
衣素站在那里,脑子逐渐被风吹清醒了,方才最后五个字的话她听清楚了。
来者犹可追。
居然不是这话前一句,往者不可谏。
他不该说过去的事就让他过去么,换成这一句,倒像是在说……
来日方长。
“诶?”一道听着就是睡饱了的元气声音从耳后绕过来,伸过肩头的胳膊就这样嗖地收回去了,她手心一空。
“你何时醒的!”
紫棠拿着东西翻来覆去看,抬眼嘻笑着睨她:“我可看见了!许侍卫人是白的,脸却不是!”
衣素拿过纸包,无奈得连连摇头。
那是被冻的啊。
傻么,明明这小姑娘自己脸上也是。
-
衣素是偷溜进香积厨的。
趁着人尚少,她攒了点银钱,向僧厨求求情,说不定能讨得一个鸡蛋来。古代一蛋难求,尤其是寺庙这种地方,还不是世家子弟都能吃到。多半也是给最最上头那几个主子备的。
幸而方才天黑,紫棠和许侍卫,都未看清,她两个眼睛是有些肿的。只能祈求拿鸡蛋滚一滚会好些。
谁知打门一进,和托着天青釉珐琅汤盅正往外走的文兰撞了个正着:“…………”
衣素低头,江米参蜜红枣粥的香甜气扑面而来。
她埋首行礼,没听人发话自然也不动作。
文兰道:“要什么?”
衣素顿了一下,嗓音闷闷地,带着犯了错特有的心虚和没底:“鸡卵。”
接着听见一道:“进去,给师父说一声。”
她一愣,却见文兰托物已沉稳迅疾离开。
……小姐是记挂着她昨日办事办得好呢。
有了上头人开的后门,她轻而易举地得到了煮熟的鸡蛋。
甚至是两个。
然而免不得见着这大寮里几个炉子都开着,那有的都积灰厚厚一层,可见,若非这一年一回的公祈,寺庙里的师父们都用不着这些东西。
而那些炉子上,不是各位公子千金的补品加餐又是谁的?
司马晏晞还算是好的,只要了甜粥,好多锅里煮着的都有荤菜肉糜。这厢诗安郡主家的侍女,守着那一盅黑豆首乌煲乌鸡吊汤,满眼警惕不满地瞅着这四下里敛目缩头畏缩不语的斋厨。
个个都站得离她远远的,有几个还贴着墙角。
寺院的香积厨,寓意其香饭能令食用者身心清净、悟道解脱。
然而此处早已荤腥窜味。香则香矣,却又令人作呕了。
衣素垂下眼睫,盛邬说的没错,佛教早已不是能庇护人的世外桃源了。
至少在大梁朝不是。
她原本还想要一些沸水,化开那赤沙糖,却因为立在那里仅仅片刻功夫,就遭了那侍女几道刺棱棱眼刀,唏嘘耸耸肩寻思离开好了。
要真说那婢女……其实也不是情无可缘。
斋厨们都不记得上次见五辛五荤是何时了,怕就怕一个犯戒。再者估计此等方丈住持们睁只眼闭只眼的事情,也不是一年两年,冬日天寒,娇躯们驱寒补暖的汤食一日都断不得,又不是单个这么做。派人守着,也可以理解。
衣素垂眸下来。
在其位谋其职。
她也是当了丫鬟后也更加理解这些人,换作是她在那个位置,也不会不防备一点,不过没这么夸张就是。
都是打工人罢了。而且无论她承不承认,下人的命和一举一动,当真是握在主子手里的。主子好,他们就过活得好。
现代牛马和老板的雇佣关系,某种角度来说,又何尝不是千年奴隶制的软化低配版本。
不过是精神上的,隐形了太多。
衣素在香积厨外的四方庭院里,择了没人进的一间小破柴房,拍拍门槛的灰尘,力竭坐下。
熹微时分天终于亮了些,稀稀疏疏的光,偶有一些落在她柔软又安静的面庞上。
虽说真的很冷,很冷,可靠近了厨火,总归好太多,加之她抱着双膝尽力缩着聚集温度,纤指无声地滚着热乎的鸡蛋,面颊暖和,所以人也好了太多。
一旦暖和就开始犯困。
她觉得自己似乎在透支了,睡得越多反而越累。好似怎么都休息不够。
一旦像现在这样坐下,反而就更精疲力尽。
紫棠奉命过来送空盅时,她眼睛已经消肿很多了。
“好哇,让我一顿好找!你在这里做什么?”
衣素牵起唇瓣,她举着手中之物:“吃独食啊。”紫棠遂也笑抓她:“有这么好的东西居然不叫我!”衣素从怀里拿出另一个大些的:“喏,还有一个。”紫棠也就不跟她开玩笑了:“逗你玩的,鸡子这种东西多难得呀,定是小姐给你的,快吃吧。”
说罢,她在旁坐了下来:“方才我在寺亭侍奉着,三皇子与小姐商议若干日后国朝天祭的事,还特意问了你呢。”
“三皇子?”
“是,他道蕲二公子那番话有理,怎奈城西寺此戒律沿袭多年,但他还是会考虑呈禀陛下以求改良的。哎,说来梁三皇子真真心善,虽非陛下亲生,竟也一道地仁德恤悯。”
“……非亲生?”
“是啊,”紫棠压了压声,“梁三皇子本姓乐,是伪朝乐朝的皇子。”
这似乎也不难理解。
三皇子为人温圆,面上一贯良和淡笑。没什么朝政力量。
紫棠:“是呀,那乐朝皇帝据说是昏庸无道,多年来三皇子与他根本无父子情分,新朝建立之初,年仅七岁的三皇子甚至还拜过此处的空一长老为师,主动请愿驻留此处三年,为普天同庆的新朝元建祈福呢。”
“…………”
旧事波云诡谲,早已在新朝飞速流逝的光阴里蒙上层层尘埃。衣素敛过神思:“殿下问我什么?”
“说你胆识过人,敢于直言。若是……身体不适,可吩咐人照看一二。”
衣素:“……OK。”
紫棠的脸疑惑一瞬,随即晃晃头刷新了表情,这姑娘一向如此:“哎,不说这个了,快将这好东西吃了吧,过了这个村没这店啊。”
衣素却是突然丧道:“可是,这都凉了。”
“女子月信时吃不得太多凉物。”
衣素吞吐:“小姐方才又跟我说吃不完不准回去……你等我慢慢塞吧。”
……于是紫棠把那个小的拿走了。
她笑着收回落在她背影的视线,从怀里取出那包红糖。糖一撮撮,看着实在有些寒酸。
但寺庙厨房哪那么容易拿东西啊,她笑了下,就算拿这么点儿也是费力的。
红糖性温,补血化瘀,暖宫健脾,月信时饮自然益处多多。她嘛,就当补补身体,也挺好的。
就是没水,衣素用指尖,小心撮了点,然后放进口里。
甜甜的,别说,她自来这里,好像许久都没吃过这等甜物了。
坐在门槛上,小心翼翼捧一撮红糖,她缩起脖子,就着冷风一点点含入口中。
偶尔还要伸手挡一下,免得风吹散了这粉物。
“小施主,可是爱吃甜食?”
蓦地一道脆生生童音故作深沉插进来。
衣素嘴角还沾着几粒红点点,鼓着腮帮子滴溜溜看他。
小沙弥跛脚过来,坐在了她旁边,一双小短腿比她放得棱正。衣素:“……”
她把手中宝贝样的东西递给他。
小沙弥侧过脸蛋去:“阿弥陀佛。”
衣素以为他们修行者不吃这些:“对不起啊……”
“我不爱吃甜的。”
“……”衣素无语。
她盯着他近在咫尺的脸庞,多看了一会儿。面色萎黄。又看了看他身上。手腕脚腕麻杆一样,没入衣领的脖子像一条木棍,她视线上移,支撑一个大脑袋。
她被自己的想法弄得扑哧一声乐了。
小沙弥合着掌乜斜她:“小施主慎重。”
衣素想了想,从怀里掏出鸡蛋来,不由分说塞到他缦衣里。小沙弥斜着的眼睛瞪大了看她。
衣素指尖敲着蛋壳:“这个,这个你吃吗?”
小沙弥点点头。
……
于是破烂门槛上坐了肩并肩两个人,各吃各的,互不打扰。
不过看着香积厨人来人往端汤粥的动作和表情却如出一辙。
“小施主,寺庙外,真的可以天天吃肉吗?”
衣素道:“分人。”
小沙弥伸出沾着鸡蛋黄碎屑的指头,乱点一气:“他们呢?”
“那也不行啊,”她发笑,“谁能天天大鱼大肉呀,身体也吃不消啊。”
“哼,”小孩儿这才像小孩儿一般,嘟囔了声,“我就行!”
原来这男童真是半路被迫出家,他与自己一般,在逃亡过程中与家人离散,被空一长老带了回来。不过这腿不是进来前坏的,而是来了后,因为偷吃腥食被长老责罚,在殿前跪了许久。也是个冬天,不过是深冬,雪地比现在的要厚的多。他跪了一夜,晕了过去,等再醒来时,看见空一长老站在他床前。
他右边的腿骨碎了。
营养不良,故而骨质疏松,加之严重冻伤。
“你既然能拿到鸡子,想来也不是不受主子待见。”二人亲近后,他显出小孩子脾性,直称你我起来,“为何不去求求你主子,说不定也能分得一口补汤。”他吸了下鼻子,馋得很模样。
“求?她还用得着求么。”一道尖犀的女声遥遥喊过来,语气令人下意识心一缩。
司马府下人们来香积厨统一领粗饭的时候到,走在最前头的不是雲儿和赵灵是谁个。
“小师父,你可真真看低她了。”雲儿合掌行礼,要笑不笑,“她胆子都大到替一个官家小姐陈情了!”
衣素黑眸一动不动,就这样安静坐在那里,看她扭曲的脸和眼睛瞪过来,咬牙切切。
“有这样的胆子还来做什么婢子,”蓦地,她转成狰狞的笑,“莫说求主子了,我看,她守在这里这么久,怕是早已盘算好怎么直接把汤偷了去……!”
衣素在心里嗤了声,她根本对那些补品汤水毫无兴趣,但听她此言,还是出口,却只是淡淡地:“说我偷汤,你有证据么?”
“你今晨起这么早,又是摸黑来这厨房,说自己没有龌龊心思,”那丫鬟一步步逼近面上,眸中凶光不掩,她直压着衣素的脸冷笑,伸手在她肩头一下,一下地戳:“你自己,信么?”
衣素抬手抹了把脸上的唾沫星子,偏头好笑着吸了一口气,看着她,微笑缓缓道:“第一,我半月前刚入府,头一遭进城西寺,我如何得知今早厨内有补品。”
“第二,厨内几乎每个炉子都有人守着,更不必说还有寺庙师父,我如何偷到?”
“第三,”衣素轻笑一声,众丫鬟其实已听得入迷了,连雲儿都一愣一愣地,盯着她近在咫尺的脸。
“若是你自己馋那些补汤,就不要扣在别人头上。”她悠悠结束驳斥。
“你!!”雲儿抬指便要戳到她鼻尖,却倏然僵住。
“咕噜~”在场所有人都听着了她肚子声音。
雲儿的脸青白交错一片,她咬牙冲赵灵:“愣着做什么,给我掌她嘴!”
“咕噜~”
赵灵捂着肚子,恨不得钻地缝里去。
有丫鬟笑起来。
面红颈赤的小太妹头儿转过脸来,看见的却是衣素冷不丁凑近了脸,微微歪了脖子,慢慢笑将。
“……好,好。”半晌,雲儿齿关挤出拧笑音来。
下一刻,却是蓦地扬手,打飞了那小沙弥手中尚未吃完的大半个鸡蛋:
“你吃的这东西,恐怕就这贱人偷的!”
万般寂静众目睽睽之下,剥开的煮蛋白嫩水滑,就这样咕噜噜在地上滚了好几圈,顿时灰黑一片。
小沙弥口角还沾着鸡蛋黄,两眼发直,下一秒,明明显显泛起水花来。
衣素这下真的动怒了:“你神经病啊!?他只是个小孩儿,跟他有什么关系!!!”
说她可以,她受着就是,但她不懂为什么要牵扯无辜的人进来!?
小沙弥不顾跛脚扑去,却一下子摔倒在地。衣素“蹭”地站起来,见他手方要触到那裹满灰尘的水煮白蛋,一只脚却悬在了那物上空。
“停下!”二人同时叫道。
“补汤是吧!你把鸡卵留给他,我可以去求小姐。”衣素飞快道,接着,又冷静着脸色冰寒补充,“但我只能试一试,拿到与否是另说。”
“啪叽”一声。
“谁要你去求?!你别惺惺作态了!自作多情的贱人。你以为你是谁,你凭什么以为我们就要仰仗你?!”
她一脚踢飞了脚底软泥的东西。
衣素面色冻寒。
她就差捂着气疼的肝了,快步走过来扶人,拿着糖包的手却蓦然被一股大力抽空。下意识看去,却只撞上赵灵含恨带怨的眼神。
半晌,她抿唇无言,只低头去将人扶起来。
旁边的赵灵看着手中夺过来之物,纵畏缩如她,此刻妒眸也快烧出火来了。这个婢子真以为早晨许侍卫给她东西没人看到?!
别说赤沙糖了,许侍卫连灰都不该给她!他们根本连见都不该见!
“纵使你真没有那心思又如何。”雲儿盯着面前俯身搀扶的人,嗓音带着扭曲的怪异,“纵使你真的清清白白,心底坦荡荡,又如何。”
衣素抬起脸,看到了对方近在咫尺,眼底明目张胆的嚣狂,沉寒眉目不语。那人的话却一字一字重重敲落在心上,脸上:
“你且记住了,丫鬟,只要是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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