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家的喜帖是在第二日一早抵达林府的,只是白栖枝和沈忘尘昨日商谈得晚,今日便醒的也晚了些,只能由下人代为转交。
沈忘尘倒是没觉得什么,白栖枝却因为自己晚起的一小会儿要奓毛了,赶紧匆匆穿衣梳洗,继续忙着手中该处理的事,唯独在看到那封漆金喜帖时才回偶然愣神,随即便更拼命地干活。
林府这边没动静,宋怀真那边儿却要急死了。
她昨日冲动之下扇了白胜宁一巴掌,结果一回府就看见前来拜会的荆良平。
她没好气地问他来做什么,他却好声好气地说自己是来向宋伯父求娶她的,坦坦荡荡的模样竟叫宋怀真一时间冲昏头脑,又记起来白胜宁在青楼浑浑噩噩的死模样。
一气之下,她就说:“你不是要求娶我么?好,我宋怀真就嫁你了,我,”要白胜宁那混蛋后悔一辈子!
后面的话没有被说出,因为宋鸿晖回来了。
宋怀真也没说什么,大步回了自己厢房继续生闷气。
她不知道荆良平跟自家爹爹说了什么,竟让爹爹一下子就答应下来。
跟早就准备好了似的,荆良平今日就将请帖发遍了淮安城内各个大街小巷,连一点能返回的时间都没给她。
此时此刻,宋怀真就觉得自己仿佛被他架在火上烤,越烤越难耐,越来越焦灼!
“小姐,您就算赌气,也不能这样轻易答应那荆良平啊。”小桃还在她耳边絮絮聊着。
宋怀真本就心里堵着一口气,听她这么说,不快地反问道:“你不是觉得她很好么?怎么这会儿说要嫁,你倒不快了起来?”
小桃说:“荆大公子虽好,可是小姐,这到底是您一辈子的事儿,这辈子也只能有这一次,您要是自愿倒也还好,小桃就怕您是因为和白公子赌气才草草应下,不然您这不就毁了您的人生大事么?小桃是心疼您啊。”
她这一番话直直戳到宋怀真心里最柔软的地儿了。
她知小桃蠢笨单纯,许多话说得也不如别的丫鬟漂亮。
可就是因为这份蠢笨单纯,才能说的话句句都落在她心坎里,更叫她两眼一红,登时就要落下泪来。
可现在哭也来不及了。
事情是她亲口应下的,应下了又不能反悔,不然岂不是伤了宋、荆两家的和气?
阿娘说得对,阿爹现在身份本就为难,她不能再为阿爹添麻烦了。
不就是个荆良平么?又不是什么吃人的妖魔,她嫁也便就嫁了,她就不信那荆良平婚后还能打死她不成!
虽是这样想着,可宋怀真到底还是忘不了白胜宁。
她想,她也真是个贱的,明明那人都堕落成那样子,自己却还对他念念不忘,自己也真他娘的是个痴情的种!
白胜宁,如今喜帖都送到你林府上了,你怎么还连个消息都不回我?难道那么多天共处下来,你真的对我一点心动都没有吗?
哪怕一点点,就指甲盖那么一大点,就梗米粒那么一大点,就小沙砾那么一大点……难道那连那么大一丁点你都没有吗?
回答我啊白胜宁,给封信也好,捎个口信也好,至少说句话,你至少说句话啊!
白胜宁——
你是死人么?!
*
不过短短几日,荆良平就将一切安排妥当。
因宋怀真必须在淮安成亲,荆良平便不得离开淮安。
他在淮安城边僻静处买了做安静清闲的宅子,命人好好收拾打理,充做喜堂用。
因成亲前的这几天,新郎与新娘子按理来说不得相见,宋怀真也省了见他就烦的火气。
她其实也知道的,荆良平根本没做错什么,这门亲事是他阿爹先求来的,荆良平没有嫌弃她一个假男儿似的脾性就已是万幸,她又有什么理由给人家脸色看呢?
可是……
宋怀真狠狠叹了口气。
这一叹,就叹来了淮安城内的一场大雪。
淮安城还是第一次如此热闹。
十里长街,红绸漫卷,迎亲的队伍自晨光熹微时便已浩荡启程。
荆良平身为新郎,着一袭绛红圆领袍,头戴乌纱幞头,胸前结一朵赤金团花,跨一匹雪蹄青骢马,意气风发地行在队伍最前。
身后,八名彩衣轿夫抬着一顶朱漆描金花轿,轿顶缀满流苏璎珞,四角悬着鎏金鸾铃,随步轻摇,叮咚如清泉击玉。
六出飞花缓缓地坠着。
街道两旁,积雪未消,却早挤满了看热闹的百姓。
小贩暂歇了吆喝,孩童攀上树梢,妇人倚门探头,皆为一睹这百年难遇的盛况。
路中央铺洒着新摘的松枝与茱萸,寒风掠过,卷起碎红如梅,冷香混着炮竹的硝烟,莫名有着一股血腥味。
这股血腥味顺着冬风略过所有人的鼻尖,衬得街上爆竹碎屑都像是一条血泪交织的浅浅小河。
宋怀真没有死。
她活的好好的。
此刻她就坐在大红戏轿里,任凭众人抬着笑着,她却像个聋子一样,什么都听不清了。
倒不是心痛。
是麻木。
在巨大的悲哀之下,宋怀真麻木了。
她脑子是空白的,被人早早叫起梳洗妆点时是空的,被爹送进喜轿里是空的如今坐在轿子里被人抬着的时候还是空的。
此时此刻,宋怀真不禁想起来白栖枝的那场婚事。
她不知道枝枝在嫁入林家的路上是否也是如此,不过她听说,在嫁入林家前枝枝在城外冻了将近一个时辰。
她是被人好好打理呵护好才送进轿子里的,上轿前,阿爹怕她饿着,还偷偷给她塞了两个她最爱的白糖饼子供她路上饿肚子时吃。
宋怀真一口咬下,溢出酥皮的糖芯溶溶地溢了出来,几乎要顺着饼皮流到她手上,沾示了一片大红喜怕。
她阿爹也真是的,说是糖饼,可这饼子为什么吃起来没味道啊?
都怪小桃那个馋嘴的,她向来爱吃甜的,肯定是趁着她不注意把里头的糖馅儿都吃光了。
还有白胜宁……
他也是个坏极了的,把她的味觉都给偷走了,要知道她平生最爱吃好吃的喝好酒了,这下她没了味觉,日后的日子该如何熬的下去啊?
她该如何熬的下去啊……
可惜她这副哀恸心情并不能传给还在林府不紧不慢吃着早膳的白栖枝。
今日的白栖枝看起来格外爽朗清秀,吃饭时,就连沈忘尘都忍不住多看了她几眼。
直到偷看的眼神被人用目光直直捉住,他才心虚地轻咳一声,错开眼,将手中粥碗问问放下:“枝枝,你这一身打扮,会不会过于显眼了?”
白栖枝闻言抬头,微微一笑道;“有么?还好吧。”
她身着一袭正红如焰的圆领窄袖罗袍,衣料是上乘的厚实吴罗,在日光下流转着隐隐的朱砂光泽。
袍身剪裁合体利落,毫无冗饰,只在肩头和下摆边缘以金线暗绣了细密回字纹,领口紧紧扣着,越发衬得清癯脖颈修长如鹤。
为了显得更像男儿,白栖枝还将乌黑浓密的长发在头顶仔细束成一个高而挺括的马尾,腰间系一条深棕色皮质蹀躞带,勒出劲瘦的腰身轮廓。
鲜衣怒马,正当风华!
就连沈忘尘这个真正的男人,此时此刻也忍不住艳羡起她这一身神朗气清的少年本色来。
喝过这碗清粥,白栖枝放下碗筷,起身,足蹬的一双厚底硬皮皂靴,踩在地上步子稳健轻捷,几乎不闻声响。
“我吃好了。”她笑,“你慢慢吃,我还有一桩亲要抢,就先走了。”
话音刚落,她身形一转,离开厅房。
庭院内,有风吹过。
那一身大红袍裾顿时翻飞如烈火,于茫茫雪海中猎猎作响,如同一颗星火落于山林——
四处燃起熊熊烈火!
熊熊烈火。
宋怀真看着一片片红海只觉得无处不是熊熊烈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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