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至中天,内巡司内仍灯火通明。
“去取新订的名册来。”
贺玉坐在灯下,身上披着件深色的外袍。
这衣袍光泽内蕴,凝而不浮,领口处镶有一圈毛发,随灯影流动漾开层水似的柔色。
本是件不可多得的服饰,燕九却觉得眼熟。他领命去文房的路上,看见铢铢坐在案头舔毛,方才想起:那不是猫搭窝用的衣服么?
怪不得有如此多的浮毛。
想起陆公的命令,他没做耽搁,拿了名册就立即回程,与暗处的燕子眼神交接后,重新回到了灯下。
连日未歇,贺玉案头堆满了杂物,随意指了一处让他放下。孰料书册堆积,被这一放掀了半边,纷纷朝地上泼去。
燕九眼疾手快拦了几张,地上却仍有不少“漏网之页”。他抬眸,发现贺玉不知何时停了笔,正安静看着他。
一时间心提到了嗓子眼。
“我脸上有字吗?”贺玉问。
“属下知罪。”
燕九迅速收捡起来。他粗粗扫过这些书页,大多是“青萍诗案”的遗留,字字愤慨,或斥责朝廷,或悲怜民生。
一些欢场上的淫词艳曲不伦不类夹在其间,但细看来其实讲得都是同一件事。
无外乎邪魔当道,阉人窃权。
贺指挥先前南下,在漳州杀了一批带头的诗会成员,暂时压住了这股风气。只是还未来得及向陆方禀报就出了这等事。
这些诗赋被暂搁在了案头,今日燕九这一翻才终于叫它们探出头来,见着了中州明珠的面。
只可惜到了临淮,也没人能将它们呈上圣人案前。
燕九小心将这沓书页交还贺玉手中,对方垂眸翻看了几页,眸色沉沉,说道:“做不好就回去向陆公复命,我不需要添乱的影子。”
信使只需传讯即可,最初一批燕子多是些天残地缺者,后成闻风一部,这规矩也叫更高的规矩打破了。
此刻,贺玉喝住了燕九的辩驳,冷声道:“少言。”
影子暂归暗处,她手指轻捻了几页纸纹,蘅娘传来的词曲落在其间,毫不起眼。
这类纸由章泉府传入中州,片纸之价过于明珠。肌理柔且韧,墨落其上,不漫不滞,颇得文人之心。眼前这张混在一堆章潮宣之间,竟显得有些失色。
纸纹呈南境新兴的几样纹样之一,贺玉很清楚它的意思:逐流。
——顺势而为。
南境未必会比临淮太平,她不禁思量:“一向忠于天子的棣州尚敢表露不臣之心,其他藩镇呢?梁承走这一步,当真是一时兴起吗?”
台、邢二镇的前路就摆在这里,谁为螳螂,谁为黄雀,已经不是解决一个漕运案就能了结的问题了。步云程回了帝都,秦简之不会坐以待毙。
是否谋杀“梁琢”还是其次,他要想扳倒陆方,势必还会与棣州合谋。当下按倒葫芦浮起瓢,自己唯一能借的势就只有秦简之掀起的这一股。
贺玉无言,心中已有定计。她将诗词整理好压在案头,翻开手边西郊禁司的名册着手誊抄,这些天亮前还需得整理完毕报与陆方知。
此番不歇,月华似水流照,横亘于江陵水道之间。
津平往北二十里水路都被照得亮堂堂,泼银凝霜,当中浮着数盏火星。自峡口下望,疑有天河锦绣垂落人间。
这峡原称作“绊龙潭”,名字听来十分唬人,实则是中州十二奇景之一。
建平元年,它尚是条极峡的的山口。太祖追击澄川府叛军,行至津平北,却被阻隔于山前。欲要继续行进,非弃战舰不可。可此举对水师而言无疑自断半臂。
眼前山势险峻,但凡叛军设伏其间,战局就会顷刻间逆转。如要绕行,平白赶几十里水路的时间,叛军早就缩回了腹地。
太祖只好下令修整,军中士气低迷,正值进退两难之际,昭宪圣皇后挺身而出,她亲登山崖,设祭坛请神叩问天意。言行诚挚至此,天亦感怜。当夜一声巨响,津北似有地龙翻身,山体倾颓,绊龙狭道竟生生从中裂开,为太祖水师让出了通路。
有天命在身,太祖迅速绞杀叛军,挥师北上平中州叛乱,最后定都临淮,换来两百年太平人间。
后来,昭宪圣皇后为感念天恩,特派工匠前来凿平坑洼处,修得一弦弯月于山水之间,赐名“衔月关”。
过此关门,半只脚就踏进了中州地界。
每每船行于此,若见天月落于湖海,嵌于关口,皆会停泊片刻,拜一拜这位山神娘娘,求一个平安。
今夜月朗星稀,正是一个“衔月”之夜。
一列商队遵循惯例,泊在水面拜神。三炷清香两表黄纸,定要燃尽了才肯走,故而停留的时间较别人更久些。
路往的船有好奇打量的,看吃水线就知是批重物,见他拜得诚心,可见是远道而来的旅者,提声问了句船家什么货。
船主人是个魁梧的汉子,长得和善,脸上却有很长一道疤。他笑起来时,蜈蚣扒着他的面皮,十分可怖。
他答道:“是香料。”
那人耸了耸鼻尖,心想:“也不香么。”抬眼见船主人生硬的笑,头回做生意似的,嘴上回了句:“老板生意兴隆啊。”
复行许久,他又见着了那十数艘商船。
风吹来船身看似慢悠悠地晃,甚至引来几只雀鸟栖身其间,实则行进速度极稳,不过眨眼间就冲到了他的前头去。
好快的船。
他兀自摇头:“怪哉怪哉。难道是卖船的么?”
可惜他两个都猜得不对。这一行运的不是香,也不是船,而是活生生的人。
*
又做梦了。
贺玉想不起是几时合的眼,她伏在案边,脸埋在柔软的毛领里,耳畔有很轻的风声。
她细细听了一会儿,觉得那不是风,是牧人口中的哨音。
或者是鸟鸣声吗?
她记不清了。
其实是哪样都不要紧。眼下她分不清声音的来源,听着却很想多睡一会儿。
她安静听了很久,看着那滴蜡油从顶端滑落,在烛身拖出很长很长一道印记。
她想,等它落地自己就睁眼起身。
时间不等人,今日还有很多事要做,工部申报的银钱、诗案的汇报、探查漕运钱帛的去向……昨夜是不是还有问题没问清楚呢?与燕部脱节了半日,竟也没顾得上问秦简之的动向。
还有棣州。
棣州的人不能入都,半步都不能。
想起密信,她倏然从梦中惊醒,才发现自己根本没闭上眼睛。
她醒神后仍在看那滴蜡油,看着它临末消弭在半途,没有落地,所以这一场梦便算不得梦。
她深吸了一口气,将脸埋进掌心里。
贺玉,冷静下来。
她坐了许久,但细数下来不过三息的时间。这阵恍惚来得快,去得也快。起身时外袍从肩头滑落,被贺玉拢在了肘间。
她想:得还给铢铢。
行经牢房时,才晓得先前听到的不是错觉,确有人在吹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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