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遥生下一年多后，长公主慢慢对他的父亲失去了兴趣，毕竟，新科探花那么多，年年杏园春宴上，总有层出不穷的年轻清俊士子。

而不会变的，是坐于尊位上，含笑接过两街探花使从长安城中摘下的最美一枝花的，昌阳长公主殿下。

这就是稳坐于长安城繁华最顶端，握着锦绣权柄的皇家，大盛最大的门阀，他们一个漫不经心的注视，跪在尘土中的人便要为他们献上一切。

可总有人愿意去以命相搏，沈遥的父亲在长公主的注意力逐渐转移的时候，带着沈遥逃离了公主府。

他隐姓埋名，逃入深山，躲开了公主府的追兵，白日里结庐耕田，夜间便秉烛教习，从千字文开始教起，将他胸中的锦绣文章，不菲学识尽皆教给沈遥。

沈遥七岁的时候，父亲便因为积郁成疾而病死，他按照父亲的遗言下山入世，找到了长公主，成为了公主府改头换面的“遥公子”。

母亲对他极好，她很疼爱自己唯一的孩子，只要沈遥想，他可以什么都不用多想，就这么锦衣玉食，毫无忧愁地过一辈子。

可他不会忘记朗月星稀，远山上猿声悠长的夜晚里，父亲粗布芒履，指着远处的玉衡星，为他摇晃着手中蒲扇驱赶蚊虫，他道：“阿遥，你瞧那颗在天上最亮的星星，你喜欢它吗？”

“喜欢。星星在晚上亮闪闪的，很漂亮！”小沈遥仰着头大声道，父亲笑了下：“这颗星星叫做玉衡，我们通过观察它的位置来确定季节和方位，所以它虽然在天上，散发出的光亮却可以照在我们身上，帮助我们耕田。”

“其实长安城里那些居住在大明宫、东宫还有出入宫城衙署和政事堂的贵人，也像这些星星，他们总是高高在上，冰冷，美丽……”父亲说到这里，或许是想到了昌阳长公主，清俊的脸庞上忽然有些五味杂陈，他顿了顿才开口。

“虽然他们遥远，高高站在普通人仰望也难以望清的地方，但是他们的一举一动，却可以像指引历时的玉衡星一样，影响到天下万民。”

“阿遥以后若是去到了你阿娘身边，也变成了被许多人簇拥的玉衡星的时候，也一定不要忘记说的话，要多规劝你的母亲……因为你也成为了可以散发光芒的人。”

沈遥似懂非懂，但记下了这番话。在他成年，成为遥公子后许久，也是因为这番话，他忍无可忍长公主的暴虐无道，最终决定与她割席，另择明主。

殷流光听到商遗思转述给她的这番沈遥的经历时，已经把一整盘橘子都吃光了。

整个堂内的橘香盖过了曲水香，她饿了，而商遗思显然并没有唤人来上些糕点攒盒的眼力见，当商遗思询问她对沈遥此人的评价时，殷流光用帕子擦了擦手，有些不以为然。

“与太阴星君相比，玉衡星发出的光芒算得了什么？”她不置可否：“如果兼济天下是沈遥父亲此生的夙愿，那依我看，这场搏杀还远远没到力竭的时候，他却已经溃逃藏入深山，反而将自己的理想强加在下一代身上。”

商遗思道：“你不认同？”

“我只是觉得，想要的东西，想做的事，不能靠别人，旁人终究是靠不住的”

她捻着皱巴巴的橘皮，将它们堆叠成一朵花的形状，淡淡道：“更何况沈遥父亲这番话，其实还是对将他逼迫得不得不藏入深山的人寄托了希望，希望昌阳长公主能弃恶从善，希望她能做个好的尊主。我觉得他很天真。”

“此话何意？”商遗思对殷流光这番高谈阔论饶有兴趣，殷流光本来只是随便发表一下对这个忍辱负重深山教子的故事的感想，没想到商遗思还要求听后感，她人在屋檐下，不好拂了主人面子，更何况之后能不能扩大生意地盘全仰仗商遗思撑腰，眼下哄好他也很重要。

但她有些犹豫，不知道该不该说真话，说了真话，或许会触怒这位久居云端的郡王，但不说真话，被他瞧出来……也会惹他生气。

她惯于看人颜色，也自然懂得在什么人面前说什么话，但在商遗思面前，她却总是有些拿不准他的心思和立场。

若说他同沈遥父亲一样忠心为君，他却似乎总是闭门不出，听说在朝堂上也没有建言献策的积极工作态度，反而经常陪圣人在承香殿夜宴，比起忠臣更像是无所事事的享乐郡王，若说他同长公主与太子一样自私利己，擅于玩弄阴谋诡计，可他建鬼市庇护无数穷苦百姓，击退吐落部族让陇幽边境百姓自此不再流离失所……他所作所为，又都是有担当的。

见她犹豫，商遗思道：“在本王这里，狸珠娘子不必瞻前顾后，无论说什么都可以。”

殷流光放下心来，她不懂他的所求是什么，但她知道，晋王殿下的脾气，与他那副冷肃若渊冰的外表完全不一样，虽说每次嘴上都要恐吓她一番，但他做的事都是宽仁包容的。

她道：“我觉得……像长公主，如太子殿下，甚至大王这样的贵人身上那种，令人不得不仰头才能望见的光芒，归根究底，有一半都来自于你们身上的华服宝石，手中的生杀权柄，说不准我穿上那身三品大员的玉带紫袍，改头换面之后还比广平侯更像侯爷呢。”

商遗思轻笑了一声，示意她继续。

殷流光想到自己用千里眼看到的那些脏污之事——背信弃义，买凶杀人者有之，表面清廉，背地威逼贿赂者有之，逼良为娼，仗势欺人者有之……她道：“一个人是不是拥有流星皎月般的品德，不应该看他的尊位，而应该看他本身的品行才对，以我看来，这长安城权贵云集的崇仁坊里住着的有些贵人，连地上的泥土都不如。”

崇仁坊是长安城内高官贵族住得最多的地方，也是这个地方里，前往鬼市寻她求助的人最多。越是华贵，越是腐烂，越是光耀，越是不堪。

反而为了护住妹妹可以孤身前往鬼市的宇文锦，在孤立无援的侯府中想尽一切办法为夫鸣冤的广平侯世子夫人……还有为了世子哪怕跛了脚瘸了腿也要站出来的小仆人，他们才是星辰一样的人。

他们的善良和坚贞，让他们以血肉之躯，堪比玉衡北斗般灿灿。

商遗思凝视着她说这话时的肆意模样，像是谁都不放在眼里，尽管她连带着自己也骂了，但他点了点头。

“嗯，狸珠娘子言之有理，本王如听纶音。”

“大王觉得我说得对？”

“为政以德，譬如北辰。”他顿了顿，道：“你说得没错，能够璀璨生光的，不该是所谓权柄，而是同样的凡人之心，是不屈不挠，可补天裂，可与恶斗的心志。”

他说这话时，苍白瘦削的脸上带了些许锐利的神采，便显得格外迷人好看，殷流光只觉得自己又要破功，赶忙转移话题：“对了，话又说回来，沈遥此人的目的我知道了，不知道大王跟他的谋划是什么样的，他如今人还在我家，需不需要我现在回去报官？”

商遗思失笑摇头：“不必了。”

“我如今明面上是东宫的人，沈遥作为窈娘刺杀我是死罪，谁也不知道他是长公主的孩子，若长公主不出手营救，他在刑部的大狱里活不过几日。”

“所以长公主一定会出手，她一出手，就有了实证，沈遥是私生子，她又要保守这个秘密，所以只能认下指使人刺杀东宫党羽的罪名。”殷流光若有所思：“可太子毫发无伤，长公主却一定会被御史弹劾……”

商遗思道：“所以长公主心怀怨恨，会将这件事看做是太子布的局，甚至利用了她唯一的私生子，她会更生气，也不会善罢甘休。”

商遗思告诉殷流光，长公主跟太子一直都暗流涌动，但他们至今还只限于朝堂上的口诛笔伐，但经此一事，他们之间的仇恨与争斗便会越来越汹涌，直到你死我活。

殷流光不寒而栗，面前这个男人为了挑拨离间，甚至连自己都可以拿来做局，他的伤一定很重，才能骗过太子，让太子相信，长公主那边是真的得了势，不想让他有商遗思这个助力，所以才猖狂到直接安排舞伎刺杀。

他也会惊怒交加，最终选择与自己的姑姑不死不休。

殷流光忽然想到那自己把沈遥留在家里，帮他躲过金吾卫的追捕岂不是坏了他们的谋划，但商遗思却说沈遥太快被追捕也会有异常。

他们原本定好的计划是沈遥躲去宝华楼，因着宝华楼是长公主的地盘，在那里被搜出来，更能证明是长公主指使。

只是没想到京兆府这段时间频频接到报案，好些人都哭天抢地，说自己被一个戴着狐面的诡异女子勒索钱财。

但谁都说不上来那女子姓甚名谁，家住何方。

京兆尹无法，便委托金吾卫最近夜间巡逻时，顺带着查一查这神出鬼没的“狐面女子”。

身负京兆府的委托，金吾卫便比往日更加警醒，所以夜间晋王府一出事，他们便赶了过去，对沈遥穷追不舍，沈遥没法子，才逃入了殷流光所在的巷子。

商遗思说这话时语气平淡，没有什么特殊的情绪，但殷流光心虚地瞄了商遗思一眼，恭维道：“咳，不愧是金吾卫大将军执掌的金吾卫啊，干活就是利索。”

她又道：“那现在沈遥怎么办？”

商遗思道：“我已经派君平去接应了，此时此刻，他应当已经到了宝华楼，最迟今夜，‘窈娘’便会以刺杀郡王的罪名被捕。”

他说完，堂外默玄的声音响了起来：“大王，夕食备好了，可要现在吃？”

竟不知不觉到了夕食的时候了么？

商遗思默然，望了眼天色，准备开口送客，但客人已经先一步道：“大王，做你府上的‘雪鸮’不会不给管饭吧？”

玉娘昂首挺胸，在她身边不同意地“咕咕”两声，挺起胸膛。

从它油光水滑，羽毛根根分明柔软的情况来看，晋王府的雪鸮，伙食很不错。

商遗思：……

“罢了，默玄，让他们摆饭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