堂外下雪了，堂内的两人都听到簌簌的声音。

打在窗外的芭蕉叶和竹子上，细密无声，又迅疾猛烈。

这是今岁的第一场新雪，玉娘听到动静飞了出去，再飞回来的时候，抖落了一身的蓬雪，雪落在雕花地砖上，很快消弭无形。

殷流光听到商遗思的声音：“我听说，鬼市里近来多了位狐夫人，挂靠着魈郎君的摊子，支了个解忧幡做生意。”

“想做我的第三只雪鸮，便要有和它们一样的名字。”他顿了顿，声音沉缓，不仔细听很难听出来那里头藏着的笑意：”不如就叫你狐娘？”

看来他销声匿迹的这段时间，对自己的监视是一点也没放松，殷流光干巴巴笑了下：“大王随意就好。”

心中却恼怒，果然是白担心了！

商遗思却摇摇头，自己否定了自己，顺便轻飘飘嘲笑了一把殷流光：“狐娘这名字，有些太像志怪传奇里的人物了，过于招摇出格……你可有小字或乳名？”

殷流光一愣，道：“我没有小字，家中都唤我四娘。”

只有被宠爱的孩子才会有小字，听说京中贵女们出生之前，家中便会为她们取好小字，以示宝爱，但殷流光没有。

商遗思明白这个道理，他默了默，忽然道：“本王次次见你，都簪着珍珠钗，你似乎很喜欢珍珠？”

她点点头：“我喜欢珍珠内敛圆满的光芒，而且……这是我记忆里，阿娘常戴的首饰。”

“珍珠无价，莹莹宝光，有狐绥绥，在彼淇梁……不如我为你取个小字，便叫你狸珠如何？”他像是一时兴起地念出这个名字，殷流光却愣了下。

狸珠……他眼中的自己，像狐狸一样狡猾，又像珍珠一样无价吗？

殷流光心中喜欢这个名字，都说贵人玉口，晋王殿下为她取的名字，也一定能为她带来好运吧？她点了点头：“虽然大王不是我的长辈，也不是我的尊主，但是我喜欢这个名字，还想再加两个字，往后在鬼市里，我便不是狐夫人，而是狸珠娘子了，如何？”

她挑起眉看向商遗思，但却听到男人含笑的声音：“那么狸珠娘子，你想知道什么？”

她抬起眼，坐于尊位的男人裹着雪白的狐裘，以手握拳轻咳了一声，他身后的窗外，新雪飘落，竹梢轻晃。

他看向她的目光也恍然如同一场细雪纷然，认真的，寂静的，有什么东西在那双眸子里滚过，又变得阒寂无声。

屋子里仍旧燃着曲水香，比之前更浓，像是这些日子他越发地睡不好，铜铸狐狸仍卧在雕花玉砖上，眯着眼懒散地口吐幽雾。

殷流光自从有着这双雪娘赐予的眼睛后，便能看清楚许多东西，包括形形色色人的眼睛。

有的人眼睛里裹满不甘的欲望，譬如祁承梧，有的人眼睛里藏着坚毅与守护，譬如宇文锦……

但眼前这双隔着幽雾的眼睛，她却看不清那其中的七情六欲。

可若是毫不沾染，为何被他用这样寻常的语气唤作“狸珠娘子”时，她不可阻挡地心动了一瞬？

她心中发狠，一定要自己掌控自己的这颗心，要破开这暧昧的，让她恍惚以为他跨越尊卑的天堑，向下走到她身旁的迷障。

她迎上那令人沉沦的雪色眸光，直直地回望，道：“我想知道，长公主的私生子为何要扮做窈娘杀大王，大王与他是否做了什么交易？”

商遗思感受到了两道毫不掩饰的直直落在自己脸上的视线，像是两簇凶凶的火苗一样，怔了片刻，看清殷流光不知在与谁斗气的发狠模样，虽然不明缘由，但也觉得可爱。

近日来，她做什么他都觉得可怜可爱，今日见面后更是，他清楚一开始那点浅淡的旁观兴趣已然变了味，这点纤弱情思在他心中的焦土上竟然落地生根，发了芽结了花。

若他有许多的未来，有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时光，他自然愿意耐心地设下圈套，就像他与太子饮宴时说的那样，亲手将眼前这只野狐狸捉入怀中。

这一生他难得喜欢一个人，动上一回心。

可他是自己给自己下了死亡判词的人，他没有多少日子去喜欢和爱护一个人。

那不如就保持着这样交易的关系，交易完毕后，尘归尘土归土，他会留给这只贪钱的狐狸足够的财宝，到时候她哪怕每天睡在金元宝上也可以。

商遗思收回视线，移开了目光，瞧着那只铜铸狐狸：“沈遥虽然是长公主之子，却并不希望她夺得天下，他知道自己的母亲没有能力掌管这个江山。”

殷流光怒气冲冲地盯商遗思盯久了，果然觉得心情平复许多，非常满意自己的情绪管控能力，道：“所以沈遥选择了太子殿下？”

她心说太子上次还想纳她做外室呢，宋霏还没进门，太子就这么好色，未来天子如此轻浮不修仁德，真让人怀疑保佑大盛的天神有没有睁开眼。

但却看到商遗思摇了摇头：“不，他谁也没选。”

“啊？”殷流光懵了下，看着商遗思平淡的脸色，恍然大悟：“难道大王与沈遥想做的事是……为这天下另择新主？”

商遗思想当摄政王？

也对，他风头太盛，虽然自己已经主动隐蔽，但在长公主与太子的争权夺势之中，势必会被波及，与其被动，倒不如主动筹谋，选一个自己能够绝对把控的皇子。

等长公主跟太子斗得两败俱伤，便是他登场的时机。

殷流光顿时觉得商遗思果然还是那个心狠手辣的晋王殿下，非常符合她对他的第一印象，看来他一直在做的事情就是这件事了，涉及夺嫡之争，的确需要慎之又慎，守口如瓶。

那现下，商遗思应当是与沈遥达成了共识，要让长公主与太子的斗争更剧烈。

殷流光道：“所以大王被刺，意在长公主？”

商遗思震惊于殷流光揣测之大胆，但什么也没说，虽然殷流光歪曲了自己的最终意图，不过那也没必要告诉她，她只需要知道自己想要长公主跟太子两败俱伤即可。

他道：“本王的确需要一个人，替我去盯着苏胥。”

“沈遥只告诉本王，当时他与长公主决裂，以舞伎身份躲在宝华楼，才免去公主府府兵的搜索，却不曾想当夜就被一个叫苏胥的江南茶商买下，为了不暴露身份，他只能跟着苏胥回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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