膳奴端着食盘走入内堂。
堂内陈设简练,一张宽大的主案,上摆着奏章、文书和笔墨砚台等,旁边另设一小案。
他将吃食摆在小案上,若无外宾,大将军与心腹之臣的午食便设在此,可接着上午的政务边吃边谈。
布菜完毕,目光不由落向那抹小小身影。
她已来东柏堂做女史月余了,每日大将军下朝他来备早食时,便能看到她将案上的典籍、舆图与各类文书,按某种他看不懂,但显然极有章法的方式,分门别类地归位。
现在她正将大将军已批阅过的奏疏,一份份展开,核对着上面的签押,确认无误后,再吃力地抱起一摞,走向指定的架阁,小心翼翼地放入。
她个子矮,有时需要踩在一个特制的小木凳上,才能够到较高的格层。
看她那认真的小模样,他忍不住压低声音搭话:“女郎真是了不得,小小年纪,整理起这些文书竟这般手熟,瞧着……瞧着也不比那秘书丞大人差哩!”
陈扶刚将一卷关于屯田的文书归入‘户政-屯垦’类目下,闻言,从书架间回过头来。
看那膳奴满面赞叹,换上个符合年龄的、略带腼腆的笑容,软声道:
“都是大将军教得好,稚驹只是学着做罢了。”
心下却淡然。
拂尘、归类、核对、归档……这套流程对于前世做文办的她而言,几乎是刻在骨子里的本能,这一月与其说是在学习,不如说在适应这个时代文书的具体形制和称呼。
膳奴刚要再说,看高澄和崔暹进来了,便躬身退了出去。
腊月的天,堂内虽燃着炭火,却仍抵不住从窗隙钻入的寒意。
高澄与崔暹隔着食案对坐,将陈扶也叫了过来,照例坐在他身侧。
案上摆着几样热气腾腾的菜肴:滚豆腐在陶釜中咕嘟作响,冬瓜炖羊肉汤汁奶白,炙鹿肉油脂滋滋,佐几样青翠时蔬,还有一味脍鱼莼羹,清香袅袅。
高澄舀了碗莼羹放于陈扶面前,转而看向崔暹,神色复杂:“下早朝时高延兴叫住我,说邢子才已帮他清查完军政冒名窃位之案,你猜猜查出多少人?”不待崔暹回答,“竟有五万之多!”
“子才天资颖悟,于经史政务皆是过目不忘,无纤毫遗漏,三日之功可抵他人旬月,臣不得不叹服。”崔暹执箸的手微顿,“虽查出了,但牵扯的只怕都是并州老将、六镇旧人,这次也要不了了之嘛?”
高澄没料到他会先赞邢邵,挑眉道:“卿只道邢邵长处,可知邢邵却说卿‘执圭璋而守枯木,临湍流而数沙砾’,为人死板守古,遇事多凝滞之气嘛?”
“臣之拙朴,邵之捷才,彼言臣短,臣述彼长,皆是事实,”崔暹神色平静,“臣没有什么意见。”
“你可真是痴人啊。”高澄摇头失笑,给他夹了一箸炙鹿肉,语气转沉,“你说对了,阿耶令其不必上奏了,哼,何苦查呢?到头来还不是雷声大,雨点小。”
陈扶觉得很正常。
高欢从一破落的怀朔镇民,到而今雄踞半壁,以一己之力弥合北镇鲜卑旧部、河北豪族、洛阳士族、尔朱余部等多方势力,靠的就是权允人心、手腕怀柔。
此时若动了他们,以后打西魏谁还肯卖命?
崔暹望着窗外枯枝嗟叹:“贼国自推行苏绰六条诏令,按赃满三十匹则死的律法,已在长安西市斩了三个刺史了。他们律法写得比《鳞趾格》宽厚,可人家是真砍啊。”
“呵,咱们是严法空悬,贼国是宽法严用,”高澄搁下银箸,“真是天大的笑话!”
“哎,西汉刘向《杂言》有云:麋鹿成群,虎豹避之;飞鸟成列,鹰鹫不击;众人成聚,圣人不犯。如今晋阳勋贵与六镇旧部,彼此联姻,盘根错节,早已是‘众人成聚’之势。法难责众,非不为也,实不能之无奈也!”
高澄眉心紧锁,盯着案上渐冷的炙肉默然不语,堂内一时只闻炭火哔剥之声。
看此一团凝气,陈扶从碗中抬起脸,笑道:“崔大人这般释义,实是曲解了刘向呢。”
二人皆看了过来。
“崔大人才高,却不闻鹰立如睡,虎行似病嘛?”
“那林间猛虎低伏身躯,长空雄鹰敛去声势,绝非畏惧群鹿飞鸟,乃是为了惑敌耳目,待鹿群懈怠、引飞鸟尽出,方可一击毙命啊!大将军今日蛰伏,恰如猛虎蓄力,雄鹰敛声,非是畏其势众,乃为击之必溃也。”
高澄眉头骤然舒展,“好!好!好一个‘虎行似病’ !好一个‘乃待其懈’ !”他转向崔暹,眼中已恢复神采,“崔季伦啊崔季伦,你我竟不如一小女儿通透!且让那群麋鹿再蹦跶一阵,自有厮等知晓谁是山林之主的那日!”
心情转霁,见陈扶碗内已空,便执起公勺又为她添了半碗。看她捧碗小口啜饮的专注模样,不由问道:“就这般喜欢?连喝一月都不腻。”
陈扶放下瓷匙,仰起脸时眼睫还沾着热气,“大将军不知,这羹汤清而不薄,鲜而不腥,鱼肉嫩如初雪,莼菜滑若流云。”她舔舔嘴唇,不好意思地笑笑,“休沐归家吃不到时觉得怅怅的,连阿耶都说稚驹嘴馋呢。”
高澄闻言低笑,“兰京别的不说,做南人饭的手艺倒是练得炉火纯青。”
“恩...”她语气随意道,“能不能让我家的奴婢和他学学这道羹呀?就学这一道...”见高澄挑眉不语,乖道,“不准也没关系的。”
说罢把发顶小髻对着他,整张脸几乎埋进碗里,专心致志地捞着鱼肉。
“准了。”
午食毕,崔暹因公告退,高澄和陈扶一起去了暖阁,她走到榻尾那张铺着狐皮的小榻上躺下——那是她的专属休憩之处。
高澄自晋阳时便养成了午憩的习惯,而他的小女史恰巧也有着同样的习性。
暖阁里炭火刚换过,高澄褪去外氅鞋履躺下,被褥初盖时的冰凉令他极不舒服。裹紧还是觉得冷,他烦躁地翻了个身,目光落在了床尾小榻那个小鼓包上。
“过来。”
小鼓包坐了起来,有些茫然地望向他。
见她不动,高澄有些不耐,稍微提高了声音,“过来。”
陈扶依言走到他榻前,高澄眼半睁不睁的,掀开被角示意她钻进去。
将想象中的‘人体火炉’塞进怀里,下一秒——
“嘶——!”
高澄眼睛倏地睁开,彻底清醒了,“你怎么比我还冷?”
“因为大将军喝了羊汤,我吃的是鱼?”
他嗤笑一声,裹住两只小冰手,啧了声,将整个人圈进怀里,嘴里不忘数落,“你阿耶也不知给你多穿点。”
身体里成年人的灵魂让她本能地挣了挣,但挣不动,旋即释然——在高澄眼里,自己不过是个孩童,那便就当自己是孩子。
怀里的小冰疙瘩渐渐暖和过来,没一会儿就传来了均匀的呼吸声。
陈扶在暖意中沉沉睡去,醒来时被窝里只剩她一人,她起身理好衣物发髻,轻手轻脚回到内堂。
高澄正与斛律光交谈,见她出现,未停话语,只屈指在砚台上轻点两下。陈扶会意,挽起袖口开始研墨。
斛律光身着戎装,向高澄禀报着京畿禁军巡防要务。作为亲信都督兼左卫将军,禁军调动皆由他奏请高澄定夺。陈扶垂眸研墨,耳朵听着条理分明的各城门戍卫轮值、武库核查等事,高澄时而追问细节,时而下达指令。
斛律光得令抱拳离去,身为尚书左丞的崔暹已捧回新文书。
高澄接过他递来的吏部考功簿,一边翻阅一边与崔暹商议官员迁黜。作为中书监,他实际执掌着宰相之权,中书省机要事务皆需他过目。
理完吏部,又开始翻奏表,新翻开的奏表是临淮王元孝友所呈。高澄快速浏览着关于调整邻里编制以增加赋税的建议,“将二十家为一闾改为百家为四闾,岁增赀绢二十四万匹……倒也算是富国安人之道。”
一直在瞄着的陈扶已看到后续内容,实在没忍住,撇了撇嘴。
元孝友竟以“举朝略是无妾,天下殆皆一妻”会导致“奸/淫之兆兴”为由,奏请官员都强制纳妾:王公一品娶八,通妻以备九女;二品备七;三品、四品备五?
直白点说,就是男人会出去寻欢,是因妾纳得太少之意。
高澄瞥到她表情,抬眉,“稚驹在想什么?”
陈扶语态纯然,如同分享孩童的烦恼:“稚驹在想,昨日休沐,我同阿耶说馋脍鱼莼羹的滋味。阿耶却说家中吃食样样俱全,外头的有何可馋。”她微微鼓起脸颊,“可家里便是有再多吃食,也不如外头的新鲜呀。”
她借‘馋吃食’暗讽‘馋女色’,说者仿佛无心,听者却立时意会。高澄与崔暹对视一眼,皆从对方眼中看到笑意。
高澄故意逗她:“依稚驹看,怎么才能不惦记外头的吃食呢?”
陈扶一脸天真:“除非......吃外面的要挨打。知道会挨打,自然就不敢惦记了。”
“哈哈哈!”高澄被她这稚气又犀利的比喻逗得大笑,提起朱笔,在元孝友奏表上‘妻妾之礼废,则奸/淫之兆兴’那句旁,批下四个铁画银钩的字:此理不通。
整个下午,陈扶照旧看着官员人来人往,治书侍御史来请示律令修订,御史中丞呈报官员监察要情,度支尚书禀告财政赋税收支,七兵尚书请示军务……他于军事、禁卫、机要、人事各大系统之间,听断如流,决策果决,将纷繁复杂的政务一一厘清,将那庞大的权柄,牢牢握于掌中。
墨条在指下磨得只剩指头肚大小时,主客令入内禀报,新抵邺城的南梁使臣已至宴厅候见。
高澄闻言放下手中朱笔,起身任苍头奴为他整理袍服,一面伸手臂配合,一面侧首看向仍在案边的陈扶。
“小稚驹,”声音透着兴味,“我们去会会建康来的。”
陈扶乖巧应声,跟上那道红色。
一出堂外,但见漫天大雪如絮翩跹,无声地覆盖着庭除,将东柏堂的层叠飞檐、雕甍画栋尽数染作一片琼瑶世界。
待客的大殿多个四角铜兽皆吐着融融暖气,但为赏雪,并未关门。
除了上回那位左辩,多了两个新面孔,皆是熏衣剃面,傅粉施朱的白面小生,虽披着厚裘仍难掩其肤脆骨柔之态,此刻正望着大雪啧啧称奇。
陈扶垂首敛目,以侍女身份跪侍在高澄席侧。
酒过三巡,一新来的南使含笑环视,曼声提议:“如此大雪,不可无诗佐酒啊。我等远道而来,早闻邺下文采风流,不若效古人联句助兴,亦可见北地之才情,诸位意下如何?”
主客令闻言,从容应道:“贵使此言大善!《诗》云:‘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今既天降琼瑶以迎佳客,我等自当吟咏抒怀,以雪为媒,以诗会友,诚为雅事。”
他徐徐起身,双手执起面前酒爵,“在下不才,愿抛砖引玉,为诸君起句,共续雪夜诗篇。”
举杯向漫天飞雪致意,吟道:
“朔风送雪至,”
此句平实开阔,既点眼前之景,又为后续联句留下充分余地,尽显包容。
魏收即刻接道:“佳客满庭闱。”
既合前句,又将南使尊为佳客,尽显东道主的气度。他这句给定了韵脚,需押韵的皆垂目冥思起来。
那位左辩今日格外谨慎,斟酌吟道:“玉琼散九霄,”
一位广额隆准的北地才子接吟,“万里接清辉。”
气魄顿开,将雪喻为天地清辉,而北疆沃土正是承接之地。
联句依次而续,门外白雪皑皑,席间诗声琅琅。
轮到那位提议联句的南使了,“寒地春信迟,”吟罢他广袖轻拂,施施然饮下。
这是带上机锋了,暗示北地连春天都来得更晚。
下首是另一位翠羽簪冠的南使,立时晃脑笑接,“鸿雁具往飞。”
鸿雁南迁,这都不是暗讽,是明嘲北地乃禽鸟都不愿栖留的荒寒之地。
按照座次,下一位应是东道主高澄。
然而,高澄只是慵懒饮酒,并无联句之意;反是那个垂眸静跪的小女侍,抬眼向两位南人微微一礼。
两人一愣,交换眼神,嘴角控制不住地上扬。他们几乎可以预见,这小女孩只能续上一句狗屁不通的句子,届时,他们便可好好嘲笑一番这北朝的诗文荒漠。
陈扶平静开口,不仅续了自己的,也将高澄的那句代劳吟出,
“今朝瑞雪早,明岁无饥馁。”
“妙啊!短短十字,既和了前面的‘寒地春信迟’,还应了瑞雪兆丰年的俗谚,已非咏雪,而是心系黎庶的仁者之音呐!”
魏收这番解读,引得一片交口称赞。
带翠羽簪冠的南使冷笑,低声喃道,“不过小儿偶得佳句,有何好赞?”
话音未落,身侧小儿已直直望过来,小脸浮现出孩童被质疑时特有的那种较真神色。
“既然贵使说小女是‘偶得’,不如我们各作一首完整的七言如何?就以《东柏堂咏雪》为题。听闻贵国皇帝陛下很喜七言,想必贵使也得其真传吧?”
“七言?”那翠羽南使面色一僵,眼神中闪过一丝慌乱。此时诗坛仍以五言为宗,七言虽因陛下倡导而兴起于南朝,但也并非所有文士都娴熟此道。
曾在辩论中领教过她的那位左辩,瞳孔猛地一缩,心下升起股不好的预感:怎么又是她?! 难不成......她连诗一道也......
魏收笑问:“莫非尊使竟不擅贵国天子推崇之诗体?”那位广额隆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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