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58小说网

115.长命

阮玉山在将钟离四从河底扛回家之后,便决心从此钟离四不管说什么,他也不会让他离开自己的掌控范围半步。

他甚至为钟离四自戕的行为感到几分愤怒,几乎在心里失望地认为钟离四违背了二人之间不成文的约定——他放钟离四走的前提是默认这个人会好好活着,而不是悄无声息提前结束自己的性命。

也是从此时起,他毅然决然地在这个大雪漫天的寒冬策马数十里,邀请无方门的掌门到距离红州百里之内最大的酒楼会面,并以有急事为由请对方带上门派的法宝——那个传说中能解救蝣族诅咒的楼兰铃鼓。

钟离善夜走了,留下一句不让他们寻找铃鼓的嘱托,却不告诉他们如何解决钟离四即将面临的弱冠之年的困境。阮玉山忍了足足半年,直到钟离四在目连村外跳河那一幕成为悬在他头顶的那把利剑落下的契机。

他知道自己离被逼疯只剩一步了。

这个年关,他带着大把大把的飞票和足足一车黄金,拿到穷困潦倒的无方门掌门面前,用一些不太光明的手段,半是胁迫半是诱哄——准确的说是九分胁迫,一分诱哄,在半天不到的时间从对方手里夺取了那个所谓的镇派之宝。

当钟离四苏醒的消息被人连夜传书到他手里时,阮玉山已经丧失了该有的正常情绪。

他没有表现出半分的欣喜,只是连续多日昼夜不眠,带着铃鼓从大雪中赶回红州。

当阮玉山一脚踹开石宫大门的那一刻,他常年全束的高高的发髻已然被朔风吹散,双目也在连日的疲惫中熬得通红。

钟离四正站在那副被挂起来的丹青前,仰头赏画,一言不发。

这副丹青原本应该安安静静放置在穿花洞府,当初他二人先后离开雾照山,谁都没有把它带走。

后来不知几时这副画又出现了阮玉山手上,被他好好地装裱起来,命人强硬地挂在这个四野萧索的石宫之中。

钟离四看见丹青上的墨迹在照射进屋的雪色映衬下熠熠发亮,画面上他的每一根头发都被阮玉山描摹得灵动无比,仿佛真的变成了浮光跃金的绸缎,而他眉心那抹朱红的梅花纹更是画得入木三分,寸寸和当初阮玉山为他作画时的痕迹如出一辙。

钟离四从画上看见去年他和阮玉山许定婚约的模样,听见那时杨树树枝被他从屋檐下踩断的声音,闻见那个冬天绣帘台的珊瑚树枝间堆砌的大雪的气味。

真是好墨。

钟离四心想,一年过去,半点不见陈旧与褪色。

如果钟离善夜不曾告诉他阮玉山发过誓的话。

呼啸在红州隆冬的风雪不亚于饕餮谷半分冷冽,从窗缝中钻进来的寒气像一束阴冷的毒蛇盘绕在钟离四的脖颈之间,他于丝丝入微的寒冷中长久地端详着这副赝品,隐约间懂得了阮玉山此举的用意。

这样一个人,好也热烈,坏也鲜活,永远也无法忍受钟离四双目下的静水深流。

他要他激荡,要他为他刻骨铭心,爱也好恨也罢,他要钟离四心中这把名为阮玉山的火永不熄灭地燃烧着,哪怕薪木是一种叫做憎恶的感情。

因此即便知道钟离四会勃然大怒,阮玉山也依旧大摇大摆地把这副丹青挂在了钟离四的房中,让钟离四夜夜看着它入眠。

钟离四忽然明白了阮玉山在害怕什么。

那些不择手段的挽留招惹之下,阮玉山其实从未惧怕过钟离四的恨意与杀意。

他怕的是钟离四的眉头再也不为他生出半点波澜,从心里将他彻底抹去。

即便是化作一根长刺,他也要扎在钟离四心脉最深的地方。

身后传来大门破开的声音,钟离四转头,尚未来得及看清来人,眼前便犹如一阵凌厉的疾风刮过。

阮玉山满身寒气,一手拿着铃鼓,一手掐住钟离四的脖子,将他抵到墙角。

钟离四被迫抬起下巴,在喷薄入室的雪花中看见一双遍布血丝的眼睛,还有阮玉山在一路奔袭中结了霜的碎发。

“你就那么恨我?”

他听见阮玉山嗓音深处压抑的颤抖:“恨到就算是死,也要先离开我的身边?”

钟离四用那双逐渐消退的湛蓝色的眼睛凝视着阮玉山。

他从未见过阮玉山如此狼狈。

当年上饕餮谷时的意气风发,原来只需要钟离四的死亡就能打碎。

钟离四用指尖触摸阮玉山干裂的嘴角,这一瞬间他察觉到阮玉山呼吸有刹那的停滞。

接着他在如此亲密的动作下,语气平缓地开口:“我凭什么死在阮家?”

阮玉山吐出一声痛苦的喘息。

掐住钟离四脖子的手松开了,阮玉山将铃鼓重重地拍打在他身侧的桌面,又退到屋子中间,一只手虎口叉腰,一只手抬起来捂住自己的额头,胡乱将额前的碎发往后抹了抹,像一只濒临癫狂的困兽在房中来回踱步。

很快阮玉山镇定下来,他后背那件因为沾染寒气而沉重无比的大氅在门户大开时引来的狂风中轻轻摆动,冬风将他的头脑吹得冷静了,他停住脚,身形还是那样高大宽阔,站在门前挡住了所有朝钟离四袭来的寒风。

“我不会让你死的。”他冷冷地睨着钟离四,“你休想死。”

屋外滚滚而来的寒意让阮玉山后知后觉地想起钟离四如今的身体,眼前这个面如纸色的人就像蜡烛熔尽后的最后一点灯芯,容不得半点寒风摧残。

阮玉山挟裹着一路带来的风霜又退了一步,最后干脆转头迈出大门,将石宫关了起来,自己则回到阮府洗去一身冷气。

没过多久钟离四听见重甲行动的声音,阮玉山竟然派了阮府的府兵守在鬼头林前,将此处盯得密不透风。

他始终维持着被阮玉山逼迫到墙角的姿势,手在旁边的桌角处撑了很久,久到阮玉山留在他脖子上的触感渐渐消失,连带着阮玉山掌心的温度也褪去,让他再也感知不到这间屋子里阮玉山来过的痕迹时,他才扶着桌角,走到那个铃鼓面前。

钟离四低头,仔细打量着这个铃鼓。

千百年过去铃鼓边缘上那些用作装饰的松石依旧没有褪色,从编织的手法上不难看出它的主人是个心灵手巧的楼兰姑娘。

钟离四想要将铃鼓拿到眼前细细观摩,刚伸出手,鼓面上就出现一滴砸落下来的血珠。

接着是第二滴,第三滴。

他波澜不惊地用手帕擦去嘴角和鼻下的血迹,可这次无论如何擦拭,喉间和鼻息中的血气都没有停止。

钟离四手中的整张锦帕像被血水浸透般变得湿淋淋,他丢掉无处可擦的帕子,一边扭头去柜子里寻找新的,一边用手掌和袖子不断抹去脸上的血迹。

还没走到柜子跟前的时候,钟离四的眼睛模糊了。

石宫里发出有人轰然倒地的声音。

后面的半个月娑婆无数玄医如过江之鲫般不断地在这座宽大寒冷的石宫进出,白断雨的踪迹实在难寻,阮玉山几乎找遍了自己能找的所有办法,钟离四的身体依旧不见起色。

最后一个玄医在看过钟离四的身体后,告诉阮玉山,钟离四将活不过这个冬天。

阮玉山没再找过任何人。

在不知第几个他不眠不休守在钟离四床边的晚上,云岫拿着一卷古籍走到他的身旁。

这半个月来阮玉山寸步不离钟离四的身边,而云岫也奉阮玉山之命基本住在了阮家的藏书阁。

“找到了。”云岫把那本古籍翻到其中一页递给阮玉山,“阮式曾经有过封珠固气的古法,将人快速蔓延暴走到筋脉的玄气封在骨珠之中,以保证身体康健,延缓肉身正常的时间。”

阮玉山将古籍接过去,确实看见了云岫所说的法子,也看见了这法子的功效作用。

片刻之后,他将古籍扬到半空狠狠扔出去:“你疯了?!”

云岫不言,低身将古籍捡起。

他拍了拍书页上的灰尘,语气十分冷静,似是在来之前就想好的所有的说辞:“这是阮氏百年前专门针对蝣族研究出的杀人之法,目的是折磨蝣人,使受此功法者生生死于骨珠不疏,玄气爆珠,在体内粉碎之苦。可是老爷,你也听到了,玄医说四爷的身体,跟以往那些蝣人的情况不一样。他是玄气流失太快,骨珠中气不足,经脉玄气过旺导致的爆体之症。用此方法,虽不能长久将他救下,却能暂时保他度过这个冬天。至少这样,咱们还有时间接着去找白断雨,或者等到春天,去往瞕渊。”

阮玉山静立在房中,胸口几个起伏,还是别开头:“不行。这法子太凶险。”

“如若不用,四爷不日将死。”云岫顿了顿,“如果用了,至少他还能多活一些日子。”

阮玉山站在灯下,对着烛台上的红烛看了很久,久到蜡烛快剩一个灯芯的时候,他转过身,接过了云岫手里的古籍。

在这个漫长的寒冬里,钟离四的身体像一片被逐渐抽干活水的池塘,阮玉山拼尽全力去阻挡池水的流逝,只能感受到他的生机从自己的指缝中缓缓淌走。

阮玉山尽心竭力,使劲解数,钟离四日益飘摇,不堪一击。

而红州阮府暗中拿到无方门铃鼓的消息却在这片陆地不胫而走,传入同样迫切寻找铃鼓的谢九楼耳中。

阮玉山倒是没想过自己多年后会在这样的情况下与谢九楼碰面——还是谢九楼亲自登门拜访的他。

阮府耳目通天,即便谢九楼奉的是秘令,阮玉山也早就得知这年谢九楼奉天子之命北上是为了找到谢家先祖曾经藏于大漠的一支伥鬼之军,其目的昭然若揭。

而谢九楼此人,阮玉山不说十分了解,也有八分听闻,表面看着逆来顺受,实则接了天子的旨意,背地里却很有自己的想法。

将伥鬼掘出复用,以谢九楼的为人以及整个谢氏的家风来看,此人绝不会让天子达到目的。

不过阮玉山现在没兴趣去探究谢九楼的手段,钟离四的情况已经足够让他焦灼不已,他如今只盼着明年早日开春,自己会在暲渊寒冰融化的第一天拿着铃鼓去找水底的鼍围。

这个夜晚他本来打算像往常一样守着长时间陷入昏迷的钟离四,谢九楼的到来使他这个州主不得不亲自出面待客,无法将州中许多事物交由云岫或是请阮招帮忙打理。

阮玉山没有在府邸接待谢九楼,那里离钟离四太远。

这几日天气大好,连连放晴,他选择了石渠外不远处的戈壁,用红州人最传统的方式,点燃篝火,炙烤牛羊,在明亮的夜幕下欣赏红州的边关风光。

礼仪到位了,阮玉山的态度却很难到位。

他坐在东道主的位置上,端着鎏金酒杯,用那双细长的丹凤眼似笑非笑地审视谢九楼,再以一种毫不客气的戏谑语气对谢九楼问道:“瑶刀月鬼——你的刀呢?”

——谢九楼的刀在另一个人身上,即将奔赴他身后的木林,去见石屋里的人。

林子外嘈杂的人声和滚动的烟火惊扰了钟离四的睡梦。

他朦胧中听见一阵轻巧的脚步穿梭过鬼头林的暗箭机关径直朝石宫走来,屋外那些看守他的精兵侍卫一时间都没了声响,钟离四知道这间屋子即将迎来一个未知的不速之客。

他莫名感受到一股熟悉的玄气,这股气息令他久违地想起了自己分别许久的族人,那个由他一手带大的弟弟般的小孩——百十八。

石屋的门被推开了,来人手脚伶俐,灵活得像身不盈寸的野猫,直奔堂前那个被阮玉山像贡品一样架在挂画下方的铃鼓而来。

然而盗窃者拿了铃鼓却停在了那副丹青前。

愈发逼近的玄气使钟离四从昏沉的意识中挣扎着苏醒过来。

月白的器灵力量虽然从他体内快速流失着,但即便只是一个普通的蝣人,钟离四本身也依旧是一个很强的玄者。

隔着层层挡风的帷幔,他看见丹青下那个熟悉的模糊的身影。

就算如今对方已是锦衣玉食,绫罗覆身,钟离四也不会认错。

他连百十八呼吸的声音都辨认得清清楚楚。

他看见那个如玉树少年般的青葱身影仰头观望着墙上的丹青,仿佛陷入了某种茫然和急切的思索。

随后对方举起手,似乎是想将丹青取下。

钟离四就是在此时发出了剧烈的咳嗽。

他本想开口呼唤百十八的名字,然而骤然吹来的一阵冷风掀开帷幔钻入他的胸腔,使他惊扰了对面的沉思。

丹青前的人如梦初醒,急忙收回手,在离开前将一抹好奇的目光瞥向了帷幔后方。

正是这一瞥令盗窃者刚才的思索得到了答案,那个人停下离去的脚步,转身向钟离四走来。

幔帐被一层一层拨开,钟离四撑着病体坐起,在来人走到床榻的前一刻抬起头。

四目相对,钟离四双目微微放大。

——果真是百十八。

他用呼吸强行压住自己的咳嗽,一口气压下去,却将喉间逼出一口鲜血。

百十八发出一声强烈的吸气声,他丢下铃鼓,朝钟离四伸出手,却在此时听见屋外林子里传来侍卫失窃的高呼。

杂沓的脚步声一半奔向阮玉山所在的戈壁,一半朝屋子里袭来。

钟离四推开百十八伸过来的双手,身体探出床边,将惊愕在原地的百十八指向那扇支起来的窗户:“走……走!”

百十八如受惊的野鹿,用那对漆黑的玻璃珠一样的眼睛紧紧盯着钟离四,他似乎并不甘愿如此离开,甚至想往前一步把钟离四一起带走。

钟离四再次推开他的手——如果只是铃鼓丢了,阮玉山尚能安抚;如果百十八要连钟离四一块偷走,只怕等不到明天红州就要跟谢家军队交战。天一亮,红州的黑河就会变成血

【当前章节不完整……】

【阅读完整章节请前往……】

【www.258xs.c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