酉时二刻,崔家。
“小顾来了啊……”
崔姨母亲弓着背打开门,右手握住拐杖晃晃悠悠。
苏幸抱着用纸袋装着的水果,笑着说,“大娘,我来看看您。”
容貌俊俏的青年眉眼弯起,身后的阳光为其渡上一层金边,不似真人。
崔姨母亲心里一阵暖意。
“快进来吧。”
她领着苏幸进屋,边走边念叨。
“除了你,就没人会来看我这个老家伙了。”
来到客厅,苏幸并未见到崔姨的身影,于是开口问道,“崔阿姨呢?”
崔姨母亲笑道,“她在楼上歇着呢。”她忽然想起什么,笑得更加开心,神神秘秘地跟苏幸分享。
“小顾,上次你走之后,我梦见她跟我说上话了。”
苏幸听了也笑起来。
“兴许不是梦呢。”
他转过话题,“大娘,其实今日前来,我是有一事想来问问您。”
“什么事?”崔姨母亲好奇问道。
“实不相瞒,我对孟娘一事有些感兴趣。听闻大娘您是为数不多了解的,所以来问下您。”
崔姨母亲神情微变,又归于平静。
“孟娘选中了我第一个孩子,我77年没见过他了。”
她坐在椅子上,弓着背,瘦瘦小小的,“镇上第一位仙童,也不知是幸还是不幸……”
苏幸坐在她身边,轻握住手安慰道,“仙童寿命长于常人,或许他其实一直悄悄陪伴着您。”
心里则默默地想,崔姨母亲竟已97岁了。
“关于孟娘,年岁大了我也记不太清了,约莫五岁时听母亲讲的。”
“五岁?”
“这么算来,应是嵊缃十五年。”
崔姨母亲眼角的皱纹层层叠叠,笑得有些僵硬,“你说……他那么小,连百日都还未到,去了那的日子苦不苦啊?”
不待苏幸开口,她又喃喃自答。
“苦的吧。”
“大娘……”
苏幸想安慰,又不知该说些什么,一时哑然。
崔姨母亲摇摇头,她上了年纪,说话慢,拖拖拉拉。
“我小时候,孟娘的故事只有她来到璎瞑镇,助我们渡过劫难。但后来又多了一段,开始讲述选仙童一事。”
老妇人垂眸,周围景象如残影极速掠过,思绪飘回数十年前。
此时的璎瞑远不如现在这般繁荣,屋子大多都颇为简陋。每逢下雨的日子,整个镇上只有一成的人免收房屋漏水的苦恼,其余九成化身水帘洞。
有时屋漏偏逢连夜雨,连续几日的雨水在屋中积上一滩。那时还没有床榻,都是用干草垫充当。被水这么一泡,第二日就要长出灰青的霉。
日子一苦,各种各样的故事便如雨后春笋般冒出,首当其冲的便是孟娘。
孟娘姿态曼妙,容颜绝色,手握一株两叶仙草,脚踏七虹下入人间。她除魔卫道,帮扶贫苦百姓。
据传,有一年璎瞑先遭大旱,颗粒无收,又遇大寒,衣单食尽。不出几日,璎瞑镇已堪比乱葬岗,处处是冻死,饿死的尸体。
唯一的好消息是,天气寒冷,尸体都冻上冰,闹不成瘟疫。
朝不保夕,人们便开始祈福,求愿。
孟娘听闻,赶到此地。看着疾苦的人间,她眉眼低垂,神情悲悯。伸手折下一片仙叶,青绿的叶片从纤细指尖滑落,在空中左飘右荡,轻轻落到满是尸首的土地。
晦暗云层中降下带着暖意的雨水,被雨水沾湿的地上的尸体开始泛起白光,淡淡的虚影显现。
人们定睛一看,竟是死去之人的魂魄。
数千个虚影环绕在孟娘身边,更衬得她仙气盈然。人们忙跪拜在地上,双手合十虔诚地祈祷。
雨水缓解了他们的饥寒,身心前所未有的舒畅与宁静。他们抬起头,感激地看向孟娘。
虚影渐渐消散,在空中凝成了个“孟”字。
人们才晓得,原来这位仙子姓孟。
白雪融化,庄稼争先恐后地从土里冒出,几息间就已长成。孟娘握住仙草轻轻一挥,刺骨寒风随之消失,温暖阳光洒落在璎瞑。至于遍地的尸首也消失了,在北面的山上出现一座座排列整齐的坟墓,都入土为安了。
人们惊叹于四周发生的变化,一切早已超出了他们的认知,齐声欢呼道,“孟仙子!”
仙子笑着摇头,眉眼柔和似水,“唤我孟娘吧。”
“孟娘!!”
“孟娘万岁!!!”
“神仙显灵了!”
“呜呜呜……”
“仙子来救璎瞑了!!!!”
此起彼伏的欢呼混杂着哭泣响彻整个山间,激起阵阵回声。
画面定格。
崔姨母亲从记忆中抽身,她低声道,“日子越苦,求神拜佛越盛……”
苏幸心被触动,他入世时间还是短,未曾见过这般人间惨象,但或多或少能领会些对方话语的深意。试探着说,“所以,孟娘确切是假想出来的,那时的人们沉浸在故事当中借此麻痹自己,逃避现实……?”
崔姨母亲忍俊不禁,点头。
“当然是假的。世界上哪有什么神啊鬼啊,不都还是人吗?”
心里想着,到底是个孩子,不懂这些。
“受教了。”
苏幸颔首,发自内心的尊重眼前的老妇人。哪怕对方年事已高,半步入土,脸上的老年斑和皱纹遍布,但她的眼神始终清明。他忽然意识到,既然明知孟娘是假的,那她的孩子……
崔姨母亲看着苏幸的反应,知晓他在想什么,答,“起先我也并未起疑,直到……”
她沉默一瞬,略过了。
“才隐觉得不对。”接着低声叹惋,“但没有意义了,那么多年过去,无法挽救了。”
老妇人双手合十,神情虔诚。
“只能祈祷,他的日子不要太苦就好。”
不会苦的。苏幸想着那无数婴儿的亡魂,心里万分酸涩。他暂时抛去这些到脑后,问道。
“其他人呢?他们可……知道这些?”
空气寂静片刻后,才听到苍老的声音在客厅响起,轻轻吐露两字。
“不知。”
短短二字,苏幸如坠冰窟,只觉本温暖舒适的室内漫上层层寒气。他又问,“老镇长呢,他也不知道吗?”
崔姨母亲将视线移向窗外,看着郁郁葱葱的树,树上面青绿的叶,路上欢笑的人们,平静地说。
“不重要了。”
她视线放空,仿佛已经飘至璎瞑上空俯瞰着这片土地。
“璎瞑镇四面环山,就像被山包围的一面湖。无论外头刮多大的风也影响不到这,湖面永远是平滑像镜子般。我又何必去打破这一切,有时不知道,才能活得轻松些。”
她的手在身前缓缓握成拳。
“知道了,也得不知道。”
苏幸睫毛一颤,问出了一直萦绕在心头的疑问。
“大娘,您为何要跟我说这些?”
崔姨母亲将视线抽回,看向苏幸,直截了当地说。
“小顾,你不是镇上的人。”
苏幸被这突然的一语惊得心中骇然,面上维持镇定,“您说笑了。”
“人或多或少都对自己做过的事存有印象,无论时间过去了多久。更何况……”
崔姨母亲笑着说,“我曾姓顾,名芩。”
“但仅凭这个又如何断言?”
苏幸不解,出声问道。
“璎瞑镇有个不成文的规定,同一家的姓氏需统一。若是两家的儿女结亲了,则妻随夫姓,住进夫家。”
苏幸明晰了,顾家是崔姨母亲本家,若真有顾临这么个人存在,她自是知晓的。只是没想到,竟从一开始就暴露了。
崔芩看着他,便知道苏幸想岔了。
“不是因为你的名字。我十五岁时嫁进崔家没多久,顾家便落寞了。再过几年,我成了顾家仅剩的一人。”
苏幸更加不解,问道,“但您到了崔家,顾家又……那‘顾’这个姓氏难道自此就在璎瞑镇上消失了吗?”
“自然不会。”
崔芩耐心解释道,“每年六月出生的婴孩都会被镇长赋姓,由本家帮衬孩子成家立业。而‘顾’姓在四十年前再次出现,年轻时我没有能力去帮扶,这四十年来顾家有其本家帮衬,更是不需要我。”
苏幸了然,眼里的困惑并未减轻许多,继续问。
“那大娘您又为何……”
崔芩整个人都仿佛被抽尽了精力,神情灰败,“我没有能力,也没有勇气去打破往事真相的那层木浆纸。”
她疲倦地靠到椅背上,花白的发丝也失了光泽,整个人像是要融进其中。
“我本想把这些带进坟墓里,但你来了。或许这就是命吧……”
……
那场交谈的最后,苏幸问她——
到底是因为什么才发现不对的?
崔芩阖上眼眸,只说,
去问老镇长吧。
老镇长已逝世两年,又该上哪去问呢?
或许真如他预想般,找到尸骨就都结束了。
……
“镇长,顾家并未有人叫顾临。”
“我知道。”暗室中,镇长坐在金丝楠木所制成的沙发上,手肘撑在桌案抵着下巴,平静地问,“尸骨如何。”
“一切照常。”
……
客栈。
血雁信令在掌心中闪烁,戚常岸传了道音过来,语中带笑。
“给你点提示吧,济郁。”
“老镇长他……心里有鬼。”
苏幸听了小声嘟囔,“老镇长当然有问题,没道理婴儿少了这么多一点表示都没有,甚至到现在还有人蒙在鼓里。”
他思绪烦乱,最后脑海中只剩下一个问题。
老镇长的尸体到底去哪了?
至于戚常岸所谓的提示他根本没放在心上,全当对方说了句废话。
苏幸疲累地揉了揉眉心,整个人躺倒在床榻上,用手掩住双眼,闭目休憩。青色衣袖散开,叶片银纹时隐时现。
窗外夕阳西下,逐渐消失在山体背后,唯留橘色的光晕漫上天际。
不知多久过去,苏幸迷迷糊糊睁开眼,撑起身,一看外头的夜色才惊觉。
“我竟然睡了这么久……”
已是戌时一刻。
照理修士是不需要睡觉的,或许是由于近段时间思绪太多,才让苏幸久违地睡上一觉。若是以前,他会去找执献聊天,一聊就是一整夜,白日又接着启程,游历四方。
如今昔日挚友变为仇人,他也找不到能够彻夜长谈的对象了。
苏幸看着冷清的屋子,红烛已经烧了一大半,烛光照亮着小小一方,湖绿色眼眸也因此变得颇为透亮。
“哈……”他轻笑出声,也不知道在笑什么。
笑自己?笑陆晌?笑这世道?
谁知道呢。
他就这么静静地坐了一整夜,寒露浸湿衣襟,贴在身上。看着天边的月亮起又落,太阳于山后冒出头。淡淡的法术光芒闪过,衣服重新变得干燥、洁净。
又是新的一天。
……
“顾公子!”
苏幸在街道上闻声回头,看到身着米色衣裙的孟苒穿过人群走近,他招呼着。
“孟姑娘,早。”
孟苒跟他并肩,手背到身后,歪着头问他,有些俏皮灵动。
“顾公子,今日可要去做什么?”
苏幸失笑,否认道。
“并不,四处逛逛罢了。”
昨天从崔芩口中得知璎瞑镇上的规定,他知晓自己或许在镇长那已经暴露。但不知为什么对方并没有拆穿他,反而持放任的态度。
既然对方装不知,那他也接着装下去好了。
嵊缃十五年,嵊缃三十年,三十五年,四十年……
往事难去……往事如烟,璎瞑新生。
苏幸眼眸深处浮现焦躁的情绪,璎瞑的一切都古怪得很。桩桩件件都是单独的点,怎么也连不成线。他把思绪收敛,重新将目光投到世间。
“孟姑娘,你可知云天宗?”
苏幸本意并不是问这个,话出口却跟想的不同。
孟苒神情古怪,疑惑地说。
“云天宗?这什么地方。”
苏幸心中咯噔一下,伴装无事道。
“没什么。”
天下第一宗门的名声难道没传到璎瞑?
他隐在衣袖下的手握紧成拳,接着又问,“宫家呢。”
“未曾听过。”孟苒摇头,细细回想后说。
“镇长也从未赐过‘宫’这一姓氏。”
苏幸迟疑着,还是问出了口,“你们对璎瞑外的地方了解有多少?”
“偶尔会有像顾公子你这样的人来我们镇上……”
孟苒说着似突然想起了什么,“说来前些年的时候,还没多少人知道我们这,好像是最近也才有外人来。”
苏幸敛去眼里的异样,面上恍然道,“原来是这样。”
那也不至于连云天宗和宫家的名号都未曾听过,怎会如此?
昨日戚常岸跟他说老镇长心里有鬼,莫非还有别的深意在其中不成?
苏幸一时半会儿想不明白,索性跟孟苒在街上散步。他的手背在身后,攥着那把玉扇,一下下地用指腹摩挲。每当他在思考时都习惯性摸着手里的东西。
“顾公子,要试试我们这的酒吗?”孟苒指着不远处的一家酒馆,跃跃欲试。
苏幸的步子微不可查的一僵,随后用玉扇轻抵下颚,笑着婉拒道。
“多谢孟姑娘美意,只是我素来不善饮酒。”
孟苒听了垂下头叹了口气,有些沮丧,“好吧……”
“孟姑娘,你可想过出镇看看?”苏幸看向比自己矮了半个头的女子,以对方的学识和才华,不应只局限于璎瞑镇。
“未曾想过。”孟苒看着周围自己从小到大所熟悉的街巷与人们,繁华、祥和、又幸福。
“璎瞑是我的根,我想我不会离开的。”
她说完伸手指向一处标有“李”字的包子铺,上面层层叠叠的竹制蒸笼还在冒着热气,排了个长队,“李爷爷家的包子是镇上最好吃的。”
又指了包子铺对面的一家面馆,里面坐满了人,都在“吸溜吸溜”吃着面,“陈阿姨的牛肉拉面更是一绝。”
她偏头对苏幸弯起眉眼,阳光在她的瞳孔中闪烁,深棕的瞳孔变得更为澄澈通透。
“顾公子有机会可以去试试,但切记别赶着饭点,人会很多的。”
“好,一定。”
苏幸的心被触动一瞬,想起昏暗客厅中崔芩仰靠在椅背上时说的话,她的双眼苍老无神,不知在看向何处——我没有勇气去打破真相的那层木浆纸,但你来了,这就是命吧。
他有些犹豫了,这样美好和谐的人间景象在自己眼前,真的要去做吗?
现今璎瞑的一切就如同一面结着薄冰的湖,远远看去湖水平静无波。需要一个人投入块石头击碎湖面的假象,露出底下的暗潮涌动。
假象……
苏幸这样劝慰自己。假象是要去打破的,至于结果,到时候再说吧。
……
半月过去了,关于老镇长尸骨的消息依旧没有。苏幸也曾去镇长那询问,得到的也只是个还在寻找的结果。
现在尸骨不知在何处,连带着棺材内的“往事难去”也没了下文。
笼罩在璎瞑镇的雾,是越来越厚了。
血雁信令泛着红光,时隔多日苏幸又一次联系上了戚常岸。
“我有事想问你。”苏幸坐在屋内的椅子上,低头看着手中的信令,鬓角的发丝垂到面前。
戚常岸饶有兴趣,嘴角挂着浅浅笑意,“说来听听。”抬手挥退了手下人。
苏幸头抵到桌子上,眉眼间满是疲态,“你是不是知道老镇长的尸骨在哪?”
“想知道是需要代价的。你要给我什么呢?”
信令闪烁的红光映在苏幸的眼里,与湖绿混杂在一起形成了似干涸血迹的灰褐色调。
他闭上眼,直接换了个问题。
“‘往事难去’的下一句是什么?”
苏幸抿了抿唇,使其重新变得有血色起来。他咧起嘴一笑,眼皮也掀开道缝,湖绿虹膜在此刻近乎漆黑,“至于代价……5金币怎么样?”
戚常岸听了在另一头笑得前仰后合,眼泪都出来了,红衣衣摆处的金丝雁也因此振翅,似飞若飞。他用红色手帕拭去,将笑颜收起,眼里平静无波。
“这个,金币换不起。”
“那你想要什么?”
苏幸坐直身,懒得绕弯子,盯着信令上的血雁直截了当地说。
戚常岸将方才拭泪的手帕扔到一旁,“我可以告诉你尸骨在哪。后者的话,就得你自己去寻找答案了。”他唇角微勾,桃花眼里含笑。
“代价嘛……你的十滴血。”
“要我的血?”
苏幸心中警铃大作,面上淡淡问道,“你要做什么?”
“别紧张,济郁。”
戚常岸笑意越发浓郁,眼睛微眯。
“我总不会害了你。”
现今过去半月,调查停滞不前。苏幸咬紧牙关,答应道。
“好。但是……”
他握紧拳,手心留下四个月牙,“五滴。”
“成交。”
戚常岸也不卖关子,直接说,“尸骨在镇长府邸,书房桌子下面有一暗格,推了会出现条密道,走下去就是。”
苏幸本以为只会告诉自己在哪,没想到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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