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工的汽笛声响彻整个纺织厂区时，吴红霞正把最后一批纱锭码放整齐。她摘下手套，指尖上缠绕着几根断掉的棉线，像这两天来怎么都理不清的烦心事。

同组的女工们招呼着，三三两两结伴离开，没人等她。自从杨建设到处宣扬她水性杨花，原本要好的姐妹都像避瘟神似的躲着她。

吴红霞面无表情地捋了捋额前汗湿的刘海，闲言碎语可击不垮她，只要饭碗保住了就行。

走出车间大门，路上几个男工蹲在自行车棚旁抽烟，见她经过，故意提高嗓门：

“瞧，咱们厂的'交际花'下班了！”

“听说杨建设都不要的货色……”

吴红霞挺直腰板走得更快，指甲深深掐进掌心。

在纺织厂这种地方，女人的名声就像白衬衫上沾的机油，一旦染上就别想洗干净。

“红霞。”

这个声音让吴红霞浑身一颤。她缓缓转身，看见王志强就站在女工宿舍等着她。

志强看着她，整个人欲言又止，眼下的青黑暴露了昨晚的一夜未眠。

“志强，你考试顺利吗？”吴红霞抢先开口，声音比她想象的还要镇定。

王志强听到这话，肩膀明显垮了下来，整个人显得更加憔悴。

“没……”王志强说完内心更沮丧了，相亲失败，考试失利，红霞还被传……他是真的觉得被生活针对了一样。

吴红霞暗暗松了口气。她上前一步，拍了拍王志强肩膀，安慰道：“没事的，这次失败了，我们还有下一次考试的机会。”

王志强猛地抬头，眼眶不由自主地红了，红霞没有对自己感到失望，这让他煎熬的内心得到一丝慰藉。

“红霞……”王志强突然有点问不出口了，觉得为了一些闲言碎语去质问吴红霞，太伤两人的感情了。

一旁的吴红霞心想他要是问出口了，自己是咬死不承认的。

两人都静默了，吴红霞肚子却不合时宜地“咕噜”叫了一声。

“我们去下个馆子吧。”王志强突然说。

吴红霞瞪大眼睛。他们处对象快一年了，最奢侈不过是在厂区小卖部买两根奶油冰棍分着吃，下馆子这种事想都不敢想。

“你发奖金了？”她狐疑地问。

王志强摇摇头，从裤兜里掏出一把零钱：“我…我接了给学校刻蜡板的活，攒了点。”

国营饭店里人声鼎沸，跑堂的端着托盘在桌椅间灵活穿梭。

吴红霞跟着王志强找了个靠窗的角落坐下，漆木桌面上还留着上一位客人留下的油渍。

“要一个招牌烧鸭，一个葱拌豆腐。”王志强对着菜单研究了半天才开口。

跑堂的撇撇嘴，潦草地记在小本上。

吴红霞不由自主想起前几天跟杨建设下馆子的情形——那家伙一进门就高声吆喝“把今日最新鲜的荤菜来上三个”，跑堂立马点头哈腰斟茶递水。

尽管知道杨建设花的都是他爹的钱，可这对比还是让吴红霞心里泛起一丝异样。

“要不点多个炒肝尖吧？”她脱口而出。

王志强明显僵了一下。吴红霞看见他偷偷数了数手里的钱票，喉结上下滚动着：“……行。”他又转向跑堂的，“再来一瓶啤酒。”

这顿饭堪称他们恋爱以来最奢侈的一餐。烧鸭皮脆肉嫩，豆腐淋了香喷喷的葱油，炒肝尖火候正好。

吴红霞吃得满嘴流油，抬头却发现王志强几乎没动筷子，只是盯着那杯泛着泡沫的啤酒发呆。

“你不饿？”吴红霞夹了块鸭肉到他碗里。

王志强摇摇头，突然端起酒杯一饮而半。吴红霞还没来得及阻止，就看见他的脸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涨红起来。

两杯下肚，醉意就上来了。

“红霞，我…我这一个多月过得跟做梦似的…”王志强开始大舌头，“先是家里逼着我去相亲，那返城女知青，正眼都不瞧我一下…还各种贬低我…”

吴红霞的筷子停在半空。她早知道王志强去相亲的事，可从本人口中听到还是另一番滋味。

“然后考试…我复习了整整一个月啊！最后的代数题算不出来…”王志强又灌了一口酒，这次呛得直咳嗽，“校长说…说我这样的趁早死了转正的心…”

吴红霞默默给他拍背。

“最可气的是！”王志强突然拍桌，引得邻座客人纷纷侧目，“外头都说你…说你和车间主任儿子……”他的声音戛然而止，泪眼朦胧地看向吴红霞，“红霞，那些传言……不是真的对吧？”

吴红霞的心跳漏了半拍。她放下筷子，摆出最委屈的表情：“志强，连你也信那些闲话？杨建设是什么人全厂都知道，我不过是请教他几个技术问题……”

“我就知道！”王志强猛地抓住她的手，力道大得让她皱眉，“那些嚼舌根的都该…该…”他的舌头已经不听使唤，脑袋也一点点垂下来。

夜色已深，吴红霞费劲地架着醉醺醺的王志强走出饭店。王志强的脑袋靠在她肩上，呼出的热气喷在她颈间。

吴红霞吃力地扶着他往前走，心里盘算着该把他送回家还是送回学校宿舍。

正犹豫间，王志强突然挣脱她的手，踉踉跄跄地跑到路边干呕起来。

“叫你逞能！”吴红霞一边拍他的背一边埋怨，“不能喝还学人家点酒……”

王志强吐完，还在断断继续地说：“红霞…我要娶你做老婆……”

“你要有什么用，你爸妈都不同意。”吴红霞语气带上几分不耐烦。

“他们不同意就想办法让他们同意！”王志强神志不清地嘟囔着，整个人已经趴在吴红霞身上。

吴红霞浑身一僵，一个大胆的念头突然划过脑海。自己现在名声坏了，在厂里找对象基本没戏，回农村又不甘心，王志强就是她最后的退路了。

吴红霞深吸一口气，夜色中她的脸色晦暗不明。沉默片刻，她突然掉转方向，扶着王志强朝另一个方向走去。

“我们去哪？”王志强迷迷糊糊地问。

王翠芬第三次掀开窗帘时，天边已经泛起了鱼肚白。纺织厂早班的汽笛声穿过晨雾，惊飞了屋外槐树上的麻雀。

“这个死小子，真要急死个人！”她攥着扫炕笤帚在屋里来回踱步，布鞋底拍打着水泥地面发出急促的“啪啪”声。

王铁山蹲在门槛上抽烟，烟头在黎明前的黑暗中明明灭灭：“昨儿门卫真说他一放学就走了？”

“我还能骗你不成！”王翠芬声音拔高了八度，“学校、厂里、他常去的图书馆都找遍了，连那个吴红霞都不见人影！”说到“吴红霞”三个字时，她咬牙切齿得像在嚼一块老姜。

“吱呀——”

推门的声响让老两口同时转头。王志强佝偻着身子溜进来，衣服皱得像腌菜，铺面而来的酒气熏得王翠芬倒退半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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