昭明二十五年的花灯节,对青璟来说格外冷清。
惊雁宫外,青璟看着覆满白雪的惊雁宫宫顶,犹豫了很久,才往前踏了一步。
自那场大变后,父皇再也没有来过惊雁宫。母妃往日装饰华丽的寝殿,如今也变得冷清朴素。
倒不是宫中之人势利眼,毕竟父皇对她的疼爱仍一如往昔,这些变化,都是母妃的意思。
母妃开始深居简出,打扮也越来越素淡,似乎真的一点都不在乎父皇不来这件事。她曾在与父皇请安时忍不住问父皇为何不再去惊雁宫,可父皇总是淡淡笑笑,闭口不谈,或是出神地盯着远处。
有些时候,她甚至觉得,父皇在透过她,看着什么别的人。
饶是她再愚钝,也意识到了些不对劲,她原以为父皇和母妃不过是起了争执,但现在看来,事情比这严重多了。
“母妃,”青璟深吸一口气,压下心底的想法,扯出一个笑容走向倚在美人榻上的女子,“今日是花灯节,我去求父皇,您和我一起去庆典好吗?”
楚梅只淡淡抬头看了眼趴在她身旁的女儿,便又将视线放回了眼前的书上。
“璟儿,我不是告诉过你么,不要在你父皇面前提起我。”她的语气极平,青璟却听出了其中压抑的厌恶。
她咬紧了下唇,不由觉得委屈了起来:“母妃,您和父皇到底是怎么回事!为什么会变成这个样子,您为什么不告诉我啊!”
这些日子,楚梅已经听过太多次同样的问题。她疲惫地阂上双眼,正当她想像往常一样将青璟敷衍走时,殿外突然传来了一叠声的通报。
“娘娘,皇上,皇上来了!”长佩从未有过如此不稳重的时候,她几乎是有些着急地跑了进来,气都还未喘匀,又冲去拿起了外袍,替楚梅穿上。
青璟有些不敢置信,又有些雀跃。
父皇!是父皇来了!
“母妃,您好好和父皇说,千万不要再起争执了,好不好?”虽仍不知发生了什么,但青璟还是抱住了楚梅的手臂,开始苦苦哀求。
楚梅并不意外赵邝会来,只是没想到这一天来得这么快。她拧起眉头,根本没把青璟的话放在心上,而是催促长佩将青璟带走。
“璟儿,你今日便自己去庆典,一定要紧跟着长佩,切莫贪玩。”她叮嘱完青璟,又转头对长佩低声道,“按我们说好的做。”
长佩眼中闪过一丝极快的震惊,郑重地点了点头,深深行了个礼后,便带着惊雁宫内一众宫人退了下去。
看着青璟蹦蹦跳跳的背影,楚梅心中突然涌现无数的不舍。她快步上前拉住她,在青璟错愕的眼神中替她捋了捋头发。
“璟儿,一定要记得母妃说过的话。”
看着青璟懵懂点头的模样,楚梅忍住心中的无限酸楚,终究还是放了手。
她远远目送着青璟向赵邝行礼,撒娇,又看着赵邝像往常一般笑着摸了摸青璟的头。
随着青璟走远,终于,赵邝还是一步步走进了惊雁宫。
楚梅缓缓跪了下来。许久不见,赵邝看起来比从前消瘦了许多。他本就高挑,瘦下来后,眉目间更显阴郁,威压比起往昔更盛,负手立在惊雁宫内时,整个殿内的空气似乎都静止了。
察觉到他在打量自己,楚梅忽觉膝下玉石越发冰冷,忍不住轻轻颤抖起来。
“你倒是沉得住气。”赵邝冷笑着打破了沉默。话里的讽刺和高高在上如针一般刺进楚梅的心中。
没有亲昵地喊她的小名,也没有正式地喊她的封号,赵邝斜睨她一眼后,便径直走向了主位,仿佛是在跟一粒尘土说话。
她知道,他是在说自己这么久都没有主动去找他“坦白认错”,他不满意了。
好像她就该有露馅了的诚惶诚恐,就该有伪装多年被戳穿的手足无措。
楚梅微微勾起嘴角,讽刺一笑。不知怎的,他一说话,自己反而一点都不怕了。她也不再管他有没有吩咐自己起身,自己便从地上站了起来,以同样的语气回敬了他:“陛下倒是很沉不住气。”
赵邝以手撑头,似乎并不意外自己往日里再乖顺不过的爱妃如今像是换了副模样,反而还轻笑了一声。
只是,他的话并不如他的表情般温和:“朕若是真的沉不住气,那天晚上就会直接杀了你。”
那一瞬间,楚梅确信,他眼神中闪过了一丝杀意。
“朕还一直以为,爱妃乖觉,从不沾染是非,”他满意地看着楚梅再次颤抖起来的身体,轻轻道,“没想到,爱妃总是给朕惊喜,不单知道卿尘没死,还知道朕和明折卿尘的关系。”
说到这里,他突然一下从主位上站了起来,几步走向了楚梅,死死捏住她的颈项:“所以,当年青里的死,是不是也和你有关系!”
他力气极大,楚梅透不过气,整张脸涨红无比,不由自主地剧烈挣扎起来。
只是,她又怎么可能挣扎得过赵邝,赵邝本就比她高一个头,又下了狠手,几乎要将她整个人从地上提起。
终于,在她以为自己就要死了的时候,赵邝满脸厌恶地甩开了手,她也狠狠地落在了地上。
劫后余生,楚梅立刻捂着脖子咳嗽起来,大口大口地呼吸着新鲜空气。明明心跳极快,她脑中却一片清明,一边蜷缩起身子,一边忍不住为自己即将要说的话感到畅快。
那些话在她心底埋了太久,即便她知道,说出来便会惹怒赵邝,甚至于,现在这个情景下,说出来就是死,可她早已不在乎了。
她本以为自己会很害怕死,可就在刚刚被掐住脖子将要窒息的瞬间,脑子里有一个声音告诉她,她害怕的根本不是死,而是到死都披着这层乖巧宠妃的皮囊。
“你居然还有脸问我这个问题,”她一手捂着脖子,一手指着赵邝,几乎要笑出眼泪,“赵邝,这么多年,你一直都在等着这样的一个人吧,一个能替你承担害死姐姐的罪责的,从前是卿尘,现在,除了他,又多了个我。”
她的话如一道天雷,将赵邝浑身上下劈了个透,他愣怔许久,当反应过来楚梅在说什么之后,他的面容开始变得扭曲,可怖。
她怎么敢,怎么敢!
楚梅早已自地上爬了起来,此刻不惧地盯着赵邝,恶狠狠道:“难道我说的有错么?!”
“她就是被你逼死的!就是被你给害死的!”
赵邝的脸唰地一下变得惨白,似乎是被人戳到了最痛处,他高高扬起手,狠狠扇了楚梅一巴掌。
他力道之大,掌风之迅,竟直接扑熄了楚梅身边的一盏烛灯。
楚梅被扇倒在地,吐出一口鲜血,却丝毫没有住嘴的意思,反而以手臂撑起身子,冷冷笑着看他:“你不止害死了姐姐,还阻断她和栖和一切可能的联系,抢了她的剑,截了她的信,若非姐姐早早将绛珠镯交给了我,恐怕就连镯子都要被你们夺走!”
“她嘱咐你一定要放我出宫,可你呢,不过是因为我与姐姐长得有几分相像,便将我强行纳为妃子,你和那些草菅人命的邪教徒又有何区别!”楚梅狠狠擦了把嘴角的血,只觉得从未如此畅快,“不,不对,便是卿尘那样的邪教教主,论起心狠手辣,自私自利,都比不上你半分!你自己自卑到底,向往邪术,渴望强大,就拿金鳞卫当试验品,默许卿尘拿郎秦所有百姓当祭品。可一旦发现事情不受控制了,又立刻翻脸,修书栖和。得亏栖和有一帮子心软的蠢蛋,明明姐姐死得不明不白,竟还能答应帮你。但你也不想想,等他们知道了姐姐的死因,会不会后悔自己的举动?瞒得了一时,瞒不了一世啊赵邝!再不济,以卿尘和栖和的关系,你以为栖和真的能下的了手自理门户?以卿尘的本事,只要他活着一天,他就会想方设法地杀你一天!我就看着,等着,盼着那天!”
她的话语如一条毒蛇,死死啃咬着赵邝的神经,他双手不断收紧,发出可怖的咔咔声。
“我还以为,咱们陛下天不怕地不怕呢,”楚梅满意地盯着赵邝的神情,语气步步紧逼,满怀恶意,“只是,你会落到这样的结局,不也是咎由自取?说什么是因为姐姐的遗言才迫不得已要保住赵瑾,让明折当替死鬼,说到底,不过是因为你自己都知道自己做了什么样的畜生事!害了所有金鳞卫不够,还害死了一直扶持你的毕明和苏敛,饶是你这样的畜生,也开始害怕了,害怕明折的忠诚会有所动摇,害怕他会开始与你有所隔阂,害怕他会背弃你!所以你一不做二不休,干脆赐死了他!”
楚梅已经一口气说了许多,但仍不愿停下,艳红的血自她大笑着的唇角滑落,显得格外绮丽。
“要我说,明折大概到死都不知道,自己到底是怎么就让你生疑了吧。”她笑得双肩都颤抖起来,“是啊,他大概在想,自己明明一直都忠心耿耿,无论是训练金鳞卫,还是执行任务,凡是你吩咐的,不论对错是非,都圆满完成了,怎么还让你起了疑心呢?”
赵邝终于忍不住大吼了起来:“闭嘴,闭嘴,你给我闭嘴!”
他额头青筋横跳,高扬起的手却迟迟没有落下,因为就在刚刚那一刻,他突然意识到,楚梅是不会停下的,即使他将她一剑捅穿,她都会在血泊中拼尽最后一口气讲完。
这回,轮到楚梅露出满意的神情了。
“因为,他对金鳞卫生出了感情啊。”楚梅微微张嘴,一字一句地道出的话,如一把利剑直插赵邝心口。
看着赵邝浑身僵硬的模样,她做出遗憾的神情,掩嘴一笑,恶毒地打量着眼前之人。
“我们这位天子啊,最见不得别人之间惺惺相惜的感情。可怜明折为你出生入死一辈子,却仍没看透你皮囊底下的畜生模样!他竟敢在你面前对那些金鳞卫露出不忍,露出怜悯,露出真心,他不死谁死?!”
“你看见了金鳞卫之间的惺惺相惜,看见了明折和毕明苏敛之间的惺惺相惜,所以你害怕了,即使明折毫不犹豫地抛弃了金鳞楼所有人选择了你,即便这么多年来他永远都是那么坚定地选择你,但你还是害怕了!害怕他终有一天从对你的一片忠心中清醒过来,害怕他放不下对金鳞楼二十余年的感情。你的疑心,你的怀疑,逼死了那样一个对你忠诚了一辈子的人!就像你当年逼死姐姐一样!哈哈哈哈哈哈……那些金鳞卫大概到死都不会知道,自己之所以会被抛弃,也得怪自己不自量力,身为棋子,竟敢有自己的感情,竟敢有自己的意志,该说他们是冤,还是不冤呢!”
楚梅几乎笑得喘不上气,即便赵邝手中那柄锋利长剑已经近在眼前,她也丝毫没有退意。
很快,寅初的惊雁宫,又恢复了一片死寂。
——
明桃猛地从梦中惊醒过来。
这次,又是在她即将要触碰到那块石碑时。房内生了地龙,她只盖了一层薄被,可即便如此,她还是出了一身的汗。
她的心脏跳得极快,竟隐隐生出些压抑作痛的感觉。有什么不好的事情发生了,明桃脑中莫名响起了这个念头。
她掀开被子下床,看了眼更漏。此刻不过寅初,外面仍是一片漆黑,隔着窗户也可听到北风呼啸之声。本是一个再平静不过的夜,可不知为何,她的心里突然涌上无限的悲伤。
再也睡不着,她索性开始收起了东西。
明日公孙渺和卿晗便要带着花花启程,不知下次再见她会是什么时候。明桃想留些东西送给花花,可是收拾着收拾着,她才发现,除了扶光,从前金鳞楼的东西,她一件都没有了。
黑玉剑和绛珠镯都是栖和的,身上的衣服也都是后来买的。
江遥送的那把弓箭,也在那场大战中遗失了。
如果不是卿珩告诉她,或许她永远都不会知道那把弓箭的来历。在洛南那次任务之前,她在楼中一直是独来独往。
或许是因为张骞的事,因为她师姐的身份,又或许是因为她永远都心事重重,不爱言辞,大家在她面前,总有几分不自在。好在她并不需要帮手,一个人也能很好地完成任务。
原先,她一直是这么想的。
可是,当郁儒在午膳时端着碗挤来她身边坐着的时候,看着江遥明明觉得菜很难吃但怕被她说只能面容扭曲地吃着的时候,她嘴角总是会克制不住地扬起。
虽然那点弧度在别人看来并不明显,但二师父和三师父还是很快就察觉到了。
记忆中最后那段美好的时光,大概是在阳光下的明敛居中。
三师父躺在院子里的竹椅上晒太阳,一手搭在微微隆起的肚子上,一手拿着二师父刚削好的苹果啃。
见她进来,她便立刻喜笑颜开地叫她月月,招呼她来吃点心——每日她下训或休息间隙,明敛居总会有各式各样的吃食。
这是很多年的习惯了。别的师弟师妹都会三三两两约着去楼里的膳堂,并不想在下训时还跟师父们见面,只有她会去明敛居。
从前那些点心都是一份,可很快,就变成了四份,偶尔卿珩也在,就会变成五份,后来,因为江遥胃口大,又变成了六份。
吃东西时,他们几人的佩剑就随意堆放在明敛居院子中间,他们晒太阳,佩剑也晒太阳。
摸着扶光,想到这些,明桃的泪忍不住一滴滴落下。
他们真的,都不在了。
再也不会有人那样唤她师姐,再也不会有人在花灯节求她换班,再也不会有人喊着她的小名招呼她去吃东西。
明桃轻轻将脸贴上扶光,恍惚间,竟觉得扶光也跟着她的抽泣微微震动起来。
绛珠镯上的亮光一闪而过,快得几乎让人无从察觉。
——
第二日一大早,明桃是顶着两个巨大的黑眼圈到前院的。
这是一件很奇怪的事,毕竟在从前,她可以连续几天不睡觉还精神奕奕。可就昨晚半个晚上的折腾,她竟然感觉到了一丝疲累。
好像最近的她,越来越容易困倦了。
“姐姐,你没睡好么?”卿晗原本正和公孙渺一起坐着吃早膳,见明桃进来,立即担忧地放下了手中的筷子,上前迎她。
按往常在洛南的习惯,姐姐应当早就起来练剑了,今日一早她没见到姐姐,还有些奇怪。
公孙渺同样看起来有些讶异,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却终究还是一言不发。
明桃安抚地笑了笑,还没说话,就听见卿珩的声音在自己背后响起。
“怎么不多休息会儿?”
看着卿珩满是担心的眼神,明桃摸了摸脸,心道,自己看起来真有那么憔悴么?早上看镜子,她的面色的确有些苍白,但还没到这种让人讶异的程度吧。
她摇摇头拒绝了卿珩,一会儿早膳过后,卿晗和公孙渺就要启程了,最后这点时间,她还是想要陪着花花。
明桃将扶光自腰间解下,放在桌上:“我想将扶光送给花花,你们帮我将它一起带回沧源山吧。”
这是她昨晚想了很久之后做的决定。属于她的东西从来都不多,也只有扶光是她最珍贵的东西。
之后要面对的都是邪教徒,有黑玉剑足矣。
“这怎么行啊姐姐?”卿晗着急地直接站了起来,一边疯狂给卿珩使眼色。
不是说不到万不得已最好不要再动用黑玉剑和绛珠镯么?没了扶光,岂不是连兜底的东西都没了?况且,姐姐明明很珍惜扶光,何必一定要割爱?
但卿珩只是沉默。这些事情,明桃一定早就想过了。
他不想违背她的心意,况且,他也有剑,以明桃的武功,无论是什么兵器都不会影响她的发挥。
卿晗咬咬唇,只得无奈收下。
“路上小心一些,如果遇到问题,一定要让鸢卫联系我们。”明桃摸了摸她的头。
公孙渺不知想到了什么,闷哼一声:“行了,与其操心我们,你不如操心自己,我和阿晗安全得很,不会有问题的。”
虽话语别扭,但其中的关心还是显而易见,只是不知何故,明桃总觉得公孙渺说这话时,和卿珩之间有些她看不懂的眼神交流。
用过早膳后,她再次依依不舍地摸了摸花花,目送卿晗和公孙渺两人登上马车,才和卿珩一起回了指挥使府内。
他们要进入绛珠镯,还需在这里再稍作停留,让肉身有栖息之地。
看着府中侍女端着药远远走来,明桃鼻间仿佛又能闻到那股甜香。她突然福至心灵,想起自己去年在洛南时,喝的药也是这么甜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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