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早,天气渐渐和暖起来。
因惦记着薛婵,程怀珠一早就来了。
可今日她却睡得格外久,院子里落满了灿灿日光都尚未起。
“昨夜她睡得好吗?”
程怀珠轻手轻脚进门,瞧瞧问在整理书卷的云生,得到的却是她的摇头。
“虽说稳定不少,可是几乎整夜都翻来覆去,约莫着天擦亮方才睡下。”
云生这样说,程怀珠算了算:“那岂不是才睡不到两个时辰。”
“就是啊......”
见她眉头紧皱,她也不由得叹了口气。
外头又起了一阵说话声,云生一开门,初桃和莹月正哼哧哼哧搬着个竹筐上石阶。许是太重,两人一时间脱手,竹筐重重砸在地上,声音震得门都颤了颤。
云生赶紧出去,虚掩上门:“这大早上的,你俩搬什么竹筐。”
初桃道:“不是我们想搬,这东西是武安侯府送来的。”
她一提这个,云生就火大:“这又是送了什么好‘宝贝’来,还嫌做得不过分!”
莹月赶紧捂着她的嘴,初桃伸出手指“嘘”了几声。
云生抱臂:“就该给这筐扔了!”
两人劝她:“知道你生气,可这东西也不好拒了。再说了,也不知道里头是什么呢,也等姑娘看了再做决定呀。”
“既然送来了,就放那儿吧。”
薛婵的声音传出来,几人才觉身侧的窗子被支了起来,而她站在窗前。
不多时,门被打开。薛婵一身素衫拢着削薄峭拔的身体,眉眼尽是疲倦地走出来。
程怀珠看那竹筐大,竟有一尺宽,半尺高,落地声沉闷:“这又是送了什么‘好东西’来?”
薛婵:“打开吧”
初桃这才依她地话,掀开竹筐的盖子,清甜果香立刻溢出,露出竹筐里的东西来。
是一筐圆润硕大的枇杷。
这本不是枇杷当季的时节,如今才堪堪三月中,市面上常见的枇杷大多要初夏时才成熟。
可这一簇簇、黄澄澄、粲若金珠,夹着碧绿叶子。
果子顶上有张小小的方签。
薛婵拿起来,上头写着:“愿君多享用,康健长顺遂。”
尾处角落里仍旧是一方印章,猫郎君正垂着头,毕恭毕敬作揖。
程怀珠立刻让人去洗一枝枇杷:“还算有良心,也不枉我在郑娘子面前掉下的那些泪了。”
外头洗净了一盘枇杷进来,程怀珠拽着薛婵进屋,坐下就开始剥枇杷。
枇杷那薄薄的外衣被轻松剥下来,露出澄黄饱满的果肉,汁水还淌了她一手。
程怀珠将一颗枇杷分成两半,剃掉里头褐色的果核,自己先吃了一瓣。
果肉入口,凉润清甜。
“这枇杷真甜,比咱们园子里那棵好吃太多了。”
她说着又将另一半喂进薛婵嘴里,一边剥新枇杷,一边笑眯眯问道:“怎么样?好吃吧。”
薛婵点了点头:“确实不错”
她又吩咐云生:“你们将这些枇杷分成四份,舅舅舅母母一份,怀珠一份,剩下的除了我的,都拿出去给丫头们尝尝吧。”
薛婵放下那张笺,说了句:“罢了。”
程怀珠坐在一旁剥枇杷,剥一个吃一个,满手都是汁水:“你就这么原谅他了?”
她这一问,问得薛婵有些疑惑不解:“本就不是真病,如今他也道歉了,又送了赔礼。我又何必不依不饶呢?”
明夏将丝帕浸了水,半拧干递给程怀珠,程怀珠慢慢擦着手:“当真?”
她打量着薛婵的神色,可是她平静如常。
薛婵坐下来,慢慢吃着那满满一盏程怀珠给她剥的枇杷,轻声道:“云生,你去打听打听江二公子一般都什么时候回府,他送了这样的礼,咱们要道声谢才是。”
程怀珠开口:“他这几日都不在府上的。”
薛婵:“嗯?”
程怀珠没有抬眼看她,只是继续剥枇杷:“赴宴时听说江家那位戍守凉州的江刺史回京了,江二郎此时多半出城接去了。”
薛婵翻书的手一顿。
说起来,这位江大人还于薛承淮有恩。
十年前与西戎一战,她父亲还只是负责押送粮草的小官。中途遇上了敌寇,上头的官员被将领被打得丢下粮草四处逃窜。
只剩薛承淮冒死领着几个人逃出去,拼死押送粮草到朝溪城,只是由于人手不够,加上情况复杂。
临近时,才遇上前来支援朝溪的江世羽。
粮草耽误了几日。
最终,那朝溪的陈太守宁死不降,死守城外,最后自刎谢罪。全家,只剩一个四岁的幼子。
皇帝震怒,薛承淮被押解进京,等候问斩。
关键之时,江世羽一封书信呈送京中。薛承淮这才免于一死,还一身清白。
可是........
她娘却早就因奔走而动了胎气,最后难产崩逝在薛婵眼前。
当时,她七岁。
若非江世羽,她连父亲也要失去了。
薛婵闭上眼,吐出一口气,又道:“既如此,那便让人打听打听,什么时候回来吧。”
程怀珠:“他有错,如今赎罪,你俩已经两清,这谢怎么就非道不可呢?”
薛婵淡淡道:“因为我是个知恩图报之人呀。”
程怀珠冷冷勾唇,睨了她一眼:“少装了,我还不知道你。说吧,你到底想干什么?”
薛婵笑起来,露出皓齿:“不是说了嘛,知恩图报呀。”
程怀珠轻哼,咽下枇杷:“你肯定又在憋着坏呢。”
薛婵笑得愈发灿烂。
——
傍晚,先行回府的江策从颐安堂离开,与又玉在练剑。
不多时,府里人传话:“二郎,程宅的薛姑娘差人来了。”
“啊?”江策收回刀,有些疑惑地皱了皱眉,却也还是道:“带人进来吧。”
小厮便引着个眼熟的丫头进来,江策仔细看了看。确实是薛婵身边的侍女,他记得她叫初桃来着。
“怎么了?你家姑娘可是有什么事吗?”
初桃福身道:“姑娘说,因着上巳节那日公子出手相帮为此负了伤心有歉疚,枇杷金贵,特意让厨娘做了利于养伤的膳食来,还请郎君享用。”
江策眨眨眼,原来是这样,倒还真是他误会了。他有些羞愧,咳了咳道:“薛大姑娘有心了,劳请替我转达谢意。”
初桃上前,将提来的食盒打开,她一份一份取出来搁在桌上。
一小碗荼蘼饭,瓷盏里盛着青绿脆爽的苦荬与鲜嫩的春笋同拌、另一盘鲜香细腻蟹粉豆腐。
初桃继续取,取出一小碟金黄青绿的果子来。
她道:“这是蜜渍桂花杏,姑娘说郎君爱吃甜,特意做了这道小食来。取的是新摘的青杏,去核洗净酿以蜜糖。而这蜜渍的桂花糖是我家姑娘去岁秋上京前,我家老大人特意做的。”
她这样说,江策愈发有些愧疚了,坐在桌前垂头未言。
他小肚鸡肠拿蛇吓她,薛婵却如此宽容,这些羹菜且不解释,他却也能看出来费心。
江策还在无地自容,又玉坐在廊下静静地看着。
初桃取出最后一份,是个瓷盅,估计是汤。
她一边打开,一边道:“姑娘说天气日渐热起来了,您身上的伤也有些难愈。京中擅以重味做肉,不利于养伤。这天香汤,以木犀蔬果与骨肉同炖的,味道清甜鲜爽。”
江策道:“想来这汤,是炖了许久吧?”
初桃舀了小碗汤放在他身前,脆生生回答道:“是呀,这汤虽并不复杂,可却费时。光是如何让骨肉没有一丝腥气,都花费许久呢。”
“多谢”江策立刻接过那碗汤。
初桃退至一旁,道了声:“请”
江策看着眼前这些荤素得宜,精巧用心的菜不知该如何从哪道入手。
初桃微低头,轻声道:“虽不知郎君一向的习惯如何,姑娘是习惯饭前先饮汤,说是宜养胃。”
江策轻声:“这样吗?”
初桃:“嗯”
既然薛婵是这样的习惯,那他也先饮汤好了。
江策端起那碗汤,青瓷碗里汤色清澈、浮着些许葱花与油沫。那骨肉干净清白不见一丝血色,同炖的木犀块晶莹微透,清淡却不寡素。
他想起什么,看向廊下一手年年,一手喜团的又玉道:“一起吃吧,就当吃午饭了。”
又玉径直起身,从院子里出去:“自己吃吧,我去找阿遥了。”
他一走,江策便依着初桃所言,饮了口汤。入口便是蔬果的清甜、而木犀瓜本就带有一股清浅的异香,同融在一起,愈发特别。
这汤炖的,是真的很好。
于是江策又立刻舀起一块软和的骨肉,那肉炖的也是及软连骨头都会随时化在汤里一般。鲜嫩的肉轻轻一抿就从骨头伤脱落,只有肉香与汤的鲜甜并无腥气。
他眼一亮,又舀了一块肉送入口。
那肉看起来与常见的肉并无太大区别,只是口感有些不大一样。
江策讲一碗汤都饮尽了,又自己盛了碗汤。
他边问初桃边送入口:“这是用什么肉炖的,好似不是常见的骨肉。”
初桃轻轻歪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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