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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4. 第74章

永元四十年的冬天,格外的冷。

明桃站在白雪皑皑的高山前,紧了紧身上的披风。

卿里没有直接告诉她所有的事情,而是将她送来了这里——似乎是一切开始的地方。

和上次一样,进入与卿里有关的过去之景后,她一身武功和内力都被削去,变得极度怕冷,即使卿珩准备的披风足够厚实,也还是感觉得到丝丝寒意入体。

明桃四处环望一圈,发现此地除了山还是山,一直望到天际尽头,才能勉强看见有袅袅升起的白烟,昭示着此处并非完全地与世隔绝。

她心生疑惑,这片静谧至极的群山,到底是什么所在?

明桃朝掌心呵了口气,刚打算往上爬,突然见到林子中走出一个背着木柴的老人。

他穿着斗笠,满身积雪,走得很慢,却很稳。

明桃心中一喜,立刻迎上前问:“老人家,请问这里是什么地方?”

那老人缓缓抬起头,面容显得有些困惑:“你不知这里是何处,怎么敢来?”

明桃心道,这是她敢不敢的问题么,一睁眼一闭眼就到这里了,卿里又不理人,能怎么办。

他似乎看出了她的讪讪,好心劝说道:“这是衔月山,常有野兽出没,姑娘,你还是赶紧出去吧。”

他指了指前方,道:“顺着那棵枯树往外走,便可走出衔月山。”

早在他说出第一句话时,明桃便整个人愣在了原地,直到老人家摇着头已经走远,她才回过神来。

这里,竟是衔月山?

衔月山是赵邝自小长大的地方,在他登基后,衔月山便成为了龙脉之山,常年有重兵把守。

可现在看来,这座山目前冷清至极,跟冷宫没什么两样,显然赵邝还是那个不受待见的三皇子。

不过算算日子,现在是永元四十年,离先帝驾崩没几年了。而先帝驾崩之后,紧跟着的便是两皇子相争。

卿里只告诉了她时间,便将她送到此处,莫非是想暗示,当年赵邝能成功登基,不止是靠着三位师父,或许背后,还有栖和的参与?

明桃习惯性地深吸了一口气,只觉得肺管都要被冻伤了,立刻又闭了气,望向高高山巅,思索着该怎么才能更快地爬上去。

她默默想,不是都说好人做到底么,怎么不直接给她送到山顶,只送到山脚?

“她是不是在骂我?”看着画面中面色纠结的明桃,卿里嘴角微微勾起,侧身问身边男子。

卿珩脸上少见地没有笑容,他双眼紧紧盯着画面中的明桃,站得离卿里三步之远。

“姑姑,她不会喜欢这样,”卿珩语气中没有一丝温和,只有出于礼节的恭敬,“我也不喜欢。”

卿里什么事情没有见识过?只一眼她便看出自己这个侄子心里的想法,不过是太过喜欢明桃,怕她生气,怕她觉得没被尊重。

而他现在估计也在心里怨自己,为何要把他和明桃两人分开。

“阿珩,”卿里淡淡一笑,“你既心悦她,也应当了解她才对。这样的女子,一定要亲眼所见,才愿意相信。况且,姑姑觉得,这样安排,对你们都好。”

卿珩语塞,但他知道,绛珠镯认了明桃为主是真,可它的上一任主人是姑姑,只要姑姑魂魄犹在,绛珠镯中的世界便由她主宰,他毫无办法。

只是,现在这幅模样的姑姑,和他曾在父亲书房中见到的那副画像很不一样——那副画像中的姑姑,笑容开朗而灿烂。与卿晗笑起来的模样几乎没有分别。

而现在,她的眼神中多了几分淡漠,虽笑意仍然温和,却始终让人觉得有几分距离。

卿珩忍不住问:“姑姑,您的魂魄在镯中,也能知道外面几十年间发生的事情么?”

自见面后,姑姑丝毫没有问及从前之人,父亲,赵邝,乃至赵瑾,似乎那些事情都已经与她无关,这让他觉得很奇怪。

“大概能猜到一些。”卿里眼神晦暗不明,偏头瞥了一眼卿珩,“不过,阿珩,以你的聪明,应该不会看不出来,我在刻意回避这个问题。”

卿珩只是沉默。

“当年,就在我下定决心要永远离开栖和的时候,你母亲怀上了你。”卿里叹息一声,“那时,我为你算了一卦。”

少司命司掌谷内祭祀,与谷主是同等地位,就是因为这算卦通神的能力。

“我本不该算你,也不该算任何人,所谓卜卦,卜的应是栖和的未来。”卿里轻轻一笑,“可那次,我没有忍住。”

“因为我知道,我这一走,便再也不会回来,我放心不下你们,于是为所有我在意的人卜了一卦,那时,我心想,卜就卜了,反正我已出谷,难道还能再反噬到我头上不成?”

卿珩有些吃惊地看着姑姑,她说这话时,他仿佛能透过时间窥见姑姑从前恣意不驯的模样。

“后来,我才知道,所谓惩罚,根本不是指会有报应降临。真正的惩罚,在你开始为亲近者卜卦那一刻就开始了。”

卿里眉目淡然,语气中却难掩痛意:“我算出了你的未来,算出了阿晗的降生,可也算出了你母亲的去世,哥哥自那以后的颓废,还有,栖和终究不可避免的,一场大难。”

母亲的去世。

卿珩忍不住轻轻颤抖起来,姑姑说的没错,阿晗出生后没多久,母亲便去世了。

谷中人本该无病无痛,拥有无限的寿数,可母亲却会无故去世,自他懂事之后,没少因为想要探寻答案而遭到训斥。

父亲对此闭口不谈,长老们更是三缄其口。

“姑姑,您是不是知道些什么?”卿珩声音晦涩,眼中却难掩急切。

卿里叹息一声。她知道哥哥的性子,这种事情,不到万不得已,他是绝对不会让阿珩和阿晗知道的。

但事情已经到了这个地步,隐瞒已经没有意义。

她缓缓道:“你母亲,并非栖和之人,她原本,不过是南越一名普通女子。”

这话太过石破天惊,卿珩几乎不敢置信:“您说什么?”

这怎么可能?!谷外之人,是无论如何都不可能进入谷内的。

那道屏障,若对谷内之人来说是一道墙,对谷外之人,就是比岩浆和万箭穿心还要残忍百倍的所在。能完好无损地穿过结界,这怎么可能?

——

另一边,明桃已经哼哧哼哧地爬了一半的衔月山。

没了武功和内力,但好在还记得从前的训练细节,她捡了根看起来十分结实的树枝拿在手上当支撑,一路上来倒也算快。

她停在一块突出来的石头旁,刚想喘口气,突然听到耳边传来阵阵呼啸风声。

明桃立刻警惕地藏起身子,只探出一点脑袋,观察着四周的情况。

一个穿着单薄的俊俏少年正在林间飞快地穿行,不一会儿便爬到了她刚刚所在的位置。

他显然武功高强,跳跃攀爬间,气息丝毫不乱。

明桃凝眉看向那少年,只觉得他的眉眼十分熟悉,不,或者说,有些太过熟悉。

片刻后,她猛地睁大了眼睛。眼前之人,不正是师父么!

不,应该说,是二十几年前的明折。此刻的他,身量似乎比她印象中瘦弱一些,眉眼间也还没有那么多的冷酷,只是一个略有些清冷的少年。

明桃大胆地试探着往前走了一步。以师父的武功,只要她在雪上踩重一些,他一定会立刻锁定她的方向。

可明折并未回头——明桃的心渐渐落了下去,这说明,师父在卿里的回忆中,是关键的人物,他看不见她。

明桃看着他远去的背影,攀着树干的手有些无力地坠落下来。

她从没想过,会以这种方式重新见到师父。清凉殿外一别,她以为自己是很恨他的。

或许,从更早的时候,她就该恨他了。从他让自己去杀张骞时,从他一味地维护皇权而牺牲一个又一个所谓的个体时。

她早该想到的,金鳞楼也会成为被牺牲的祭品。

她恨他为了赵邝抛弃金鳞楼,恨他背弃了二师父和三师父,但说到底,她最恨的,还是他抚养了自己。

为什么是抚养,而不是将她当成全然的物件去训练?若是那样,她或许根本不会有那些痛苦,只会麻木而没有感情地杀人,一个又一个。若是那样,她恨他时,便可以更纯粹一些。

明桃擦去眼角的泪水,又拿起树枝跟上了少年明折的步伐。

他不是师父,明桃这样告诉自己,眼前之人,不过是一个与金鳞楼没有任何关系的人。

终于,她的眼前浮现出了那座古寺的轮廓——那座曾在她的梦中出现过无数次的古寺。

古寺庄严而宏伟,明明看起来冷清至极,却又因为周边的一圈梅花树而显露出几分生机与人气。

这次,她轻而易举地走向了那块石碑,扫去了上面的落雪。

“月华寺……”明桃喃喃念着。

古寺的钟声恰时响起,夕阳将坠,明桃立于山巅,看着这座白雪落顶的寺庙被慢慢覆盖上一层金黄颜色,一时竟有些呆住了。

“嘎吱”一声,寺庙的门开了。

明桃看见,少年赵邝穿着一身道袍边搓着手边跑了出来。他停在一棵梅花树下,朝着自己来的方向频频张望着。

这个时候的赵邝,身上还没有被权力浸染后的老练和威势,一身道袍丝毫未损他落魄皇子的气度,风姿比起如今的赵瑾还要更甚一筹,一双眼睛也亮晶晶地充满了赤诚。

看着赵邝这副人畜无害的样子,明桃只恨不能戳瞎自己的双眼。

赵邝转身看向紧跟他之后的明折,小心翼翼地问:“折弟,你说,她会喜欢这些梅花树么?”

“不知道。”明折沉默了一下,接着问,“不过,若是青里姑娘不喜欢,殿下会把他们都拔了么?”

赵邝立刻摆手:“那怎么行,我们费了那么多心思才将它们移到这里,若拔了岂不可惜。”

他冥思苦想了一下,眼神中又莫名出现了些不安:“不行不行,若是青里不喜欢,还是拔了吧,只是折弟,又要让你跟我一起受累了。”

明折没再说什么,只是沉默。

这个时候的赵邝,倒是一副情根深重的模样。明桃静静凝视着明折的背影,心道,一般来说,师父沉默的时候,就是心里有话难说出口。

他向来寡言,看来是少年时有的习惯。

他想对赵邝说什么?明桃冥思苦想了很久,也没有个答案。

比起这个,明桃更想知道的是,师父到底来自哪里,又是如何认识赵邝的?说到底,比起二师父和三师父,师父或许才是金鳞楼最让人捉摸不透的存在。

在金鳞楼二十余年,他的生活中,似乎只有赵邝,以及与赵邝有关的所有事情。

只是,明桃陪着这两人从夕阳将落等到了明月高悬,期间去庙里偷吃了三回贡品,又在蒲团上打了两回盹,也没等来赵邝口中的那位姑娘。

既然没把握,能不能别做出一副人家好像一定会来的样子?看看师父,在一旁等得都快成雪人了!

明桃边暗暗咒骂着赵邝,边打定主意再去庙里偷点贡品填下肚子——毕竟等赵邝等人回了庙后,里面的东西于她而言就成了幻像,根本触碰不到。

她刚要动作,突然,身后就传来了赵邝惊喜的声音。

“青里,你来了!”

居然还真等到了?

明桃一时也顾不上偷贡品的事了,急忙凑近想看下卿里年轻时的模样——尤其要看看眼睛是否有什么问题,不然怎么会看上赵邝?

出乎明桃意料的,少女时期的卿里和她方才所见的那位卿里差别实在有些太大。

眼前女子一身青衣,面容姣好,笑容明亮。她一手拎着一壶酒,另一手拿着油纸包成的鸡,背上背着一把剑,整个人明亮得直如冬夜里最亮眼的一簇火光。

“等久了吧!”卿里轻快地走到了两人面前,一手把酒塞给赵邝,一手把鸡塞给明折,而后大笑着拉着两人一起往庙里走。

明桃看见,明折不动声色地挣脱了卿里的手,在距两人不远不近的地方缓缓跟着。

卿里似乎并不在意,只是接着和赵邝你一言我一语地笑着说话。

明桃眯眼看着几人背影,敏锐地注意到,卿里背上那把剑,可不就是黑玉剑么?

只是,听他们的对话,不过都是一些鸡毛蒜皮的日常小事,基本都是赵邝在没话找话,半分没提到邪教,栖和,或是朝政,宫廷。

明桃忍不住猜想,或许,此刻的赵邝和卿里,都还不曾坦白彼此的身份?

听了好半天赵邝的废话,就在明桃几乎要睡着时,才终于有了一句有用的。

“青里,你之前说那帮作恶的人,都已经收拾完了么?需不需要折弟去帮你?”

明桃立刻精神起来,作恶的人?按卿珩的说法,这个时候卿里应当是在出谷除恶,除的便是那些意图在谷外强行使用法力的人。

却见卿里眼中很快闪过了一丝什么,而后,她面色如常道:“不用,我都解决了!”

“不过……我师父又要我去修炼了,可能好长一段时间不能回衔月山……”卿里的语气渐渐低了下去。

明桃看得分明,赵邝眼中几乎是瞬间填满了失望,可下一刻,他便又扯出了笑容:“没事的!我一直都在这里等你。我想着,你下次若是来,我就给你做梅花饼吃,可好?”

“梅花饼?”卿里的眼中闪过一丝惊奇,仿佛从未听过。

赵邝不住点头:“方丈最近栽了几棵梅花树在院里,好看极了,可惜现在天黑了看不太清,那梅花长势极好,做出来的梅花饼一定好吃。”

明桃看着赵邝瞬间又被点燃的满腔斗志,不住地摇头。

卿里语气渐低,很明显是因为在骗赵邝所以心虚。她一个出身栖和的人,在谷外哪里来的师父,分明是要去别的地方除恶,但又不想让他们知道。

而对梅花饼惊奇,也不过是因为人家常年在谷中,不了解谷外的食物罢了。

不知道赵邝理解成了什么,总之在明桃看来,赵邝是深陷其中了。

总之,之后很长一段时间,赵邝都如望妻石一般地每日下午守在寺庙门口,翘首以待卿里的到来。

第一天,没有。

第二天,没有。

……

第五十天,还是没有。

梅花树几乎要被他薅秃,每日一盘又一盘的梅花饼出炉,吃下去的却只有明折。

明桃靠在一棵梅花树上,吃了睡睡了吃,闲暇时间也看看赵邝在庙里的生活。

传言说,赵邝的生母玉珠是一介出身贫寒的宫女,原先在皇贵妃——也就是大皇子的生母宫中当值。一日皇帝醉酒,一时兴起临幸了她,之后却将她忘在了一边,没给任何名分。

于是,玉珠只能挺着一日大过一日的肚子在宫中接着服侍皇贵妃。皇贵妃虽已诞下大皇子,却迟迟没能再次有孕,因此恨极了玉珠这个肚子,暗地里不知用了多少方法想落她的胎,偏偏玉珠似有天神保佑,仍安然无恙地到了临盆。

害怕皇帝会因此怜惜这个宫女,皇贵妃便命人悄悄在玉珠房中放了串乌木鬼珠,再借着陛下来宫中时发作。陛下最痛恨鬼神之说,果不其然,不但玉珠差点被处死,就连玉珠生下的孩子也被视作不详之人。

没过多久,玉珠便与儿子一同被逐出了宫,名义上是去衔月山修行,为南越祈福,实际不过是想将她们逼死在那里。

衔月山地势特殊,常年大雪,苦寒至极,最近的村镇都在十里之外,一旦赶上连日大雪,便是数日乃至数月的封山。母子两人居住在月华寺,和寺中的僧人一样,只能靠着不定时送上山的补给活着,运气不好时,连着几个月才能有一次下山化缘的机会。

起初,寺中僧人并不清楚这两人是被废之人,只道两人自宫中出来,怎么说也能漏一些油水,因此很是照顾了赵邝母子一段日子。

只是渐渐地,僧人们发现,每月补给仍是那么多,而这两母子除了多了两张嘴,其余什么用都没有,于是都不再理会两人,每日只给他们留些残羹剩饭。很快,玉珠本就产后虚弱的身子便受不住了,没多久,她便撒手人寰,只留下赵邝一人。

好在寺中的方丈还算有些脑子,某日下山化缘时,他特意打听了一番,知道了赵邝母子的来历,心里便明白了几分。

玉珠死了没有人会在意,但赵邝可是实打实的皇室血脉,虽说眼下被弃,但保不齐陛下哪天就想起了这个儿子,可不能让他死在衔月山。但要说对赵邝需要多毕恭毕敬,方丈也觉得没有那个必要,因此,他只是告诫寺中僧人离赵邝远些,不要去招惹,也不要贸然献媚,以免哪日惹祸上身。

于是,赵邝便这样在无亲无故的月华寺长大了。

没有人教他皇子是什么意思,也没有人教他该如何读书识字,梳洗知礼,僧人们做的,不过是喂他一口饭,给他一盆水。

因为是凡俗之人,他不需剃度,也不用跟着僧人们每日念经,想干什么便干什么,等赵邝大了些,方丈便开始允他下山,也不管他会不会出事。只要赵邝不死在月华寺内,他便毫不在意。

明桃看着寺内这些僧人的模样,的确如传闻中说的那样,不招惹赵邝,也不会主动与他交流,总之,赵邝所在的那处院子,基本都是无人经过,无论是明折来,卿里来,恐怕就是皇帝来了,寺中也无人在意。

但明桃看着赵邝的模样,只觉得他不像是没被人教过的样子,至少从外表看来,除去穿着破烂一些,他的谈吐气质与京城出身高门的公子相比并没有什么两样。

除去——他每每见到那些视他不见的僧人时,眼中便会一闪而过的阴翳。

那点阴翳和他提起卿里时的小心翼翼又有些不同,那点阴翳中仿佛带了丝怨恨,又带了丝自卑,还有一丝疯狂,总之,明桃第一次注意到这里时,只觉得心头一跳,仿佛窥见了赵邝日后的一丝影子。

为了尽快弄清一切,明桃开始了对赵邝全天无休的跟踪。终于,在他和明折某次一起下山的过程中,明桃发现了端倪。

果然,并不是没有人教导赵邝,可让明桃没想到的是,教导赵邝的人,竟然是袁朗派来的。

明桃震惊不已,一是震惊民间所谓的中立传言果然不可信,二是震惊他们现在关系如此紧密,如何会变成日后那样。

怪不得袁朗敢提出那样过分的条件——原来,赵邝就是他一手养大的皇子。明桃又想,看来皇贵妃的母族在朝中的确是势力庞大,庞大到袁朗即便已然位及丞相都无法在大皇子面前分一杯羹,只能将宝押在一个被弃皇子身上。

不过,细想之下,这也符合袁朗原本的目的,主少而臣壮,才有他大展身手的机会。只是,既然这层关系根本不为世人所知,说明两人在赵邝登基没多久后就闹掰了。

看着赵邝现在尊称袁朗为恩师的样子,明桃只觉得好笑。若让他们知道自己日后会成为彼此最忌惮的人,现在还能这样其乐融融么?

她一边津津有味地听着袁朗和赵邝交流该如何弄死大皇子,一边有些好奇,赵邝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知道自己是皇子的呢?神奇的是,她脑海中刚跳出这个问题,眼前就自动浮现出了画面。

明桃愣了一瞬才反应过来,这恐怕也是卿里的手笔。

既如此,不看白不看。

她好奇地看向悬浮在半空的画面,这才发现里面竟然是一条小巷,且这条小巷看起来十分眼熟。

方才跟着赵邝和明折一路进来时,经过的闹市旁好似就有这样一条落满了雪的小巷。

只是,这个画面中的小巷不止落满了雪,还堆满了垃圾。

更让人惊讶的是,这样一条光是看着就能想象到臭气熏天的巷子中,竟然有人。

那是一个看起来不过五岁的小乞丐,浑身上下几乎找不出一块好皮,要么是刚结痂,要么是还在滴血,不过无一例外的,伤口都极脏,明显没有经过任何处理。明明是寒冷的冬天,他却只穿着一件破破烂烂的单衣,脚上踩着一双不合尺寸的烂草鞋,手和脚都被冻得一片通红,脸上也布满了冻疮。

他正费力地抱起巷子中被人丢弃的竹筐,即便当中的大部分只剩下一个破烂的骨架,却丝毫不影响他眼神中的喜悦和渴望。

明桃眯起眼睛,看向他颤颤巍巍走向的终点——那里已经堆起了很高的竹篾,显然都是他一块块一片片辛苦捡过去的。

而就在他即将堆上最高的一块时,整座竹篾却忽地轰然倒塌。

竹篾之后,几个穿着贵气的男孩正指着他笑得前仰后合。

“我就说他会捡吧!哈哈哈哈哈,瞧他,几块破竹子宝贝得跟什么似的!”

“喂,乞丐,这可是我家夜桶上拆下来丢这的,这也捡,你难道闻不出上面的味道吗?”

明桃清楚地看见,小乞丐的脸一下红透了,不知是被冻红还是气红,他整个人都浑身颤抖了起来。

不曾想,为首的男孩听到这话后,突然尖声叫了起来:“你是不是有病?你家夜桶拆下来的怎么不早说?我刚刚可不小心碰了下这竹篾!”

方才还挖苦小乞丐的男孩一下笑不出来了,只能低垂着头任由自己被那为首的男孩重重推搡着。

小团体还起内讧呢,明桃讽刺一笑,懒得再看那几个蠢人,只把目光放在了小乞丐身上。

她总觉得这个小乞丐有几分面熟。

不知何时,小乞丐的拳头紧紧攥了起来,趁着那为首的男孩仍在喋喋不休地尖叫时,他整个人突然暴起,一拳就打在了为首男孩的脸上。

“砰”地一声,那个男孩竟被他生生给揍飞了出去。

明桃被惊得瞬间从椅子上站了起来。

年纪还这么小,竟就有如此大的力气?!就刚刚那一拳的力道,几乎能与一个普通成年男人相提并论了!且见他一拳打出后,气息竟丝毫不乱,若是未曾被训练过便有如此天分,实在是有些太过可怖。

此刻,同时在另一处看着这副场景的卿珩也是一惊。

如此天赋,他只在一人身上见到过——那便是明桃。

世间难寻第二个明桃,不仅仅只因为她天赋异禀。天赋如上天的馈赠,许多人没有抓住,仅仅让其在年少时昙花一现,而明桃能成为今天这般,离不开她在金鳞楼数十年如一日的训练,更离不开她的三位师父。

能训练天才的人,要么是曾见过天才,要么——自己便是天才。

既如此,这个少年是谁,也就不难猜了。

明桃看着那个男孩,同样猜到了他的身份。原来,师父真的是无亲无故。在她的记忆里,赵邝登基后很长一段时间中,常有人来金鳞楼提亲,只是全都被师父拒绝了。

以前明桃不懂,渐渐大了些,她才明白,只有做孤臣,没有任何党羽亲族的孤臣,才能让皇帝放心。

到底是怎样的相遇,才能让一个人对另一个人忠心耿耿一辈子?

明桃看着突然跑进画面中的幼年赵邝,心中是难以言喻的复杂。就像眼睁睁见证了一个悲剧的源头再次发生,却什么都不能做。

怪不得绛珠镯对进入之人有所限制,要是没有限制,她已经把手伸进去掐死赵邝了。只要能阻止师父认识赵邝,她什么都愿意做。

可现在,她终究只能咬牙切齿地看着眼前的场景。

明折打出那一拳虽占尽了先机,但其余男孩也不是傻的,立刻便进行了反击,饶是他力大无穷,但终究招架不住如此多人的围攻,眼见几个男孩就要夺回上风,突然,他们却好像被什么吓到了一样,猛然收回了要打到明折身上的拳头,惊慌失措地四处逃窜了。

明折愣在原地。男孩们在他眼前散开后,他疑惑地转过身去,就这样,高举着化缘碗的赵邝出现在了他的眼前。

这个时候的赵邝显然还未经教化,整个人蓬头垢面,和乞丐看起来也没什么两样。

“他们……为什么怕你?”明折呆呆盯着眼前一身僧袍的男孩,有些疑惑。

听到这个问题,明桃有片刻的无语。

这还用问?看看赵邝这样子,一身僧袍歪歪扭扭地套在身上,露出里面沾满了黑油和香灰的里衣,从未修剪过的头发乱如杂草,几乎要盖住他整张脸庞,偏偏他刚刚还是大叫着出场,如此,那口又脏又黄的牙齿也完全暴露在人前。

她甚至有些怀疑,那些男孩可能不是被野人模样的赵邝吓跑的,而是被熏跑的。

而且,她并不觉得赵邝是想要去救明折,因为看到那群人逃跑之后,赵邝的脸上明显出现了一丝无措。

明桃猜想,赵邝多半是在外面听到了打斗的声音,这才好奇地跑了进来。又因为这是他第一次看到这么多与他年纪相仿的男孩,一时间激动不已,以为他们是在一起玩耍,所以才模仿着他们的样子想要加入。

然而,仿佛根本听不懂明折的问题,赵邝只是捧着化缘碗接着站着,脸上出现了些疑惑的神情。

明桃皱了皱眉,难道是,他还不会说话?

若真是如此,那么月华寺那群僧人应当是真如传言一般,平日里从不与赵邝进行交流,将他全然当成了空气。否则,一个已经五岁的男孩,何至于到现在都还像个野人一般?

果然,明折等了许久,赵邝也只是发出了一些“啊啊”的音节,根本没法组成完整的句子。

“你……你怎么了?”明折似乎以为他是受伤了,有些着急,上前一步,拉住了他的手想要查看。

他眼中有着急,有担心,但唯独没有任何嫌弃。

赵邝似乎被他猛然的接近给吓到了,他眼中闪过一丝惊慌,不知是勾起了他什么回忆,他立刻做出了害怕至极的神色,口中开始不断嚷嚷着“放”的音节。只是,那个“开”字,他憋红了脸也没说出来。

看出他的抗拒,明折立刻松了手,不住地道歉:“我,我以为你受伤了才想看一下,对不起,对不起……”

赵邝似乎听懂了他的意思,又好像没听懂,嘴中仍含糊地喃喃着刚刚的音节。似乎是看出明折没有恶意,他有些疑惑和无措,转身想走,背后却又传来了明折的声音。

“你……你叫什么名字?”

得到的回应仍然只有那个音节。

“放?还是邝?”明折留在原地,喃喃自语,眼中含了丝期待,又有些自卑,但更多的,还是第一次认识朋友的高兴。

他忍不住冲着赵邝的背影大喊:“我会一直在这里等你的,你要再来找我玩啊!”

明桃心中叹了口气,原来,原来一切都是从这里开始的。

她移开眼,不想再看,只是,眼前的画面却不因她的想法而停滞。

时间的齿轮仍自顾自地向前转动,没过多久,便是袁朗秘密派人来寻赵邝。

他的想法很好,那便是让赵邝成为自己手上的筹码,只是,想要将一个野人变成皇子,这个过程实在太过艰辛。

教礼仪,教读书,教六艺,都不是最难的。一遍不行,大不了再来无数遍。最难的地方,在于如何让赵邝这样常年累月被忽视轻怠的人相信自己是皇子。

他是筹码不错,但也得是一个能拿得上台面的筹码。

袁朗想到的方法是,把明折也列入筹码之中。

他看出了明折对于赵邝的一片忠心,也看出了明折的天分。于是,他不惜花重金为明折延请名师,日以继夜地对他进行训练。除此之外,袁朗还告诫他,要养成一切以三皇子为尊的习惯,并且时刻告诉自己,现在所受的苦,都是为了将来能够更好地保护皇子。

原本,袁朗还以为明折会反抗,毕竟在他看来,明折自小就在市井间摸爬滚打,比起野人一样的赵邝,到底还是略懂几分世事的。只是,他没想到,便是再苦再累的时候,明折也没有一刻放弃,他似乎真的把保护赵邝当成了自己最重要的事,坚定且心甘情愿地做着这一切。

在明折一口一个的殿下和恭敬至极的服从态度中,积年累月,赵邝终于如袁朗所计一般成长为了一个受他所控的皇子。

至少,从表面来看是这样的。

但袁朗忘了,他教会了赵邝如何读书识字,同时也教会了他何为七情六欲。就像从前在月华寺遭受歧视与冷眼,他只能如动物一般的本能惊惧,可现在,他已经明白该如何让月华寺的住持学会尊重他——他身上未开化时的野性只是掩藏了起来,掩藏在了明折一字一句浇灌出的有礼面具之后。

他仍然每天在固定的时间起床,拿起扫把打扫自己在月华寺的院子。只不过,从前打扫是因为被迫,现在是因为习惯。

在遇到卿里之前,赵邝想,他大概会一直这样下去,直到他那位父皇驾崩,而后,他便会和明折一起,变成袁朗的棋子,又或者,变成其他人的棋子。

他不是不恨那座皇宫里的人,他的父皇,他的哥哥,那位皇贵妃——可再恨,只有明折,他什么都办不成,他的一切皆为袁朗所予,时刻也能被袁朗收回。

一切的转折,都发生在他和卿里的相遇之后。

在明桃看来,赵邝和卿里的相遇很俗套。卿里在衔月山附近剿灭邪教教徒时,因受伤太重晕倒在了雪地中,正好被下山的赵邝碰见。

不过,赵邝的第一反应才不是救人,明桃看得很清楚,他直接视而不见略过了卿里——即便她流出的血已经染红了大片的雪地。

可在他经过卿里的那一瞬间,赵邝的眼神不经意地瞥向了地上女子的脸庞。

而后,他整个人都愣在了原地。

明桃想了又想,也没想过赵邝是这样见色起意的人,不过想想也能理解,他自小长在寺庙,别说女人了,女性物种可能都没见过几个。

而卿里又实在美得惊心动魄。

明桃猜想,可能在那一瞬间,赵邝第一次体会到了最原始的悸动。这种悸动本该在更早的时候发生,可偏偏天意弄人,这样的本能反应产生于在他们的初遇,就这样,被赵邝认作了上天注定。

他背起了卿里,一步一步地走回了月华寺。

那一晚没有月亮,只有纷纷扬扬的大雪。上山之路黑暗而崎岖,即便几次在路上被石头绊倒,赵邝也死死护着背上的女子,让自己先一步坠落在地。

卿里醒来的那天清晨,并没有停留太久,应当是还有邪教余孽作祟,她在匆匆问过赵邝名字后,便语带抱歉地离开了。

但在赵邝看来,大概是因为他在月华寺的院子实在太小太破,才让她连名字都不愿意告诉自己,明明身负重伤却还要固执离去。他沮丧地想,的确,那样美丽的女子,应该住的是南越最华丽的宫殿。

他将卿里落在他枕畔的一根头绳珍而重之地放入了他最漂亮的香囊中,日日抚摸轻嗅,寸步不离身,这让明桃更进一步地确认了,此人就是个变态。

要不是那根头绳结实,恐怕撑不到卿里下次来,就已经被缕得只剩一根线了。

好在,在那根头绳撑不住之前,卿里主动来了衔月山。

显然,她这次除恶进行得很顺利,脸上带着愉悦的笑,明桃看见,她悄悄跃上了赵邝院子中那棵梅花树,身姿极轻,只震落了一点落雪。

树下正在扫雪的赵邝一无所觉,只以为是有风吹过。

直到看见他因疲累而坐在树下仰望天际时,卿里才恶作剧地倒挂下来,冲他莞尔一笑:“嘿!小郎君!不扫地在干什么呢?”

少女莹白的脸庞生动而明艳,一双眼睛因笑意流光溢彩,黑色的发丝柔顺垂落,几乎要扫到他的发顶。

赵邝几乎忘记了呼吸,他甚至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只使劲梗着脖子看她,生怕这是幻像。

不曾想,卿里倒挂的那根树干实在不太结实,她歪歪扭扭地晃了两下后,树干便开始发出“喀啦”声。

她一下慌了,开始吱哇乱叫:“你快躲开我要掉下来了啊啊啊啊啊——”

谁曾想,赵邝根本不躲,反而张开了双臂。

即便被砸得生疼,他还是笑得如捡到了世间珍宝。

这回,轮到卿里羞红了脸。她告诉赵邝,自己名为青里,青色的青。

这是她给自己的假身取的假名——因为每次跟赵邝见面,她都穿着一身青色。少女卿里将这个作为自己浪漫的小秘密。她和赵邝都默契地对彼此的来处默而不谈,只恣意地享受着共处的时光。

只有一次,她在梦中梦见栖和的未来,醒来时,泪水便打湿了枕巾。

赵邝端着为她熬的汤进来时,正看见她在垂泪,着急地手上的汤搁置在一边,扑过来为她擦拭。

“我想家了,赵邝。”卿里将头埋进他的怀中。

赵邝一时不知要说什么,他很想问青里,为何不能回家看看,可转念又想到自己。这世上,想回却不能回的家还少吗?只是青里,她那么好,身上还挂着平安扣,想必家庭十分幸福吧。

他的声音因为紧张而有些生涩:“你想家的话,我可以陪你回去。”

卿里吸了吸鼻子,开玩笑道:“你走了,这院子不就没人扫啦?”

赵邝想,真奇怪,别人说他扫地,他一定会生气,但唯独青里这么说,他一点也不生气,反而很高兴。

卿里接着道:“而且,我家很远,也很难去。”

赵邝想,我家也是。想到此处,他心中又浮上那个自己曾幻想过无数次的情景,犹豫了很久,他终于鼓起勇气,开口问:“青里,你愿不愿意……”

愿不愿意跟他一起,两个人,再也不想这些,去找一个属于他们自己的家。

只是,话还没说完,青里腕上的宝镯便开始疯狂摇晃,不断闪烁诡异的红光。

他的话被青里焦急地打断:“啊!赵邝,有什么话下次再说,我要走了!”

“……青里,路上小心!我会在这等你的!不管什么时候!”

最后这句很小声,卿里却听得一清二楚,她转头朝他微微一笑,便又投身进了夜色中。

赵邝痴痴看着卿里的背影,明桃则若有所思地盯着二人的背影。

在她看来,这个时候的卿里是了解赵邝身份的——毕竟赵邝在她面前一句假话都不说,与明折见面,下山见袁朗时都毫不遮掩,只要卿里稍微去过南越的茶馆,听过市井间的流言,定能知道赵邝就是皇子。

可赵邝是什么时候知道她的身份的呢?

这个问题还没来得及得到答案,绛珠镯中的世界就开始了飞速地变幻,时间飞速向前涌去,不过一瞬,明桃就看完了老皇帝被宣告病危,袁朗游说众臣上书陛下请求让赵邝回到京城,赵雍在赵邝回京的一路上设下埋伏等等场景。

只是,原先应当攻击赵邝的埋伏,不知何故,都反过来施加在了赵雍手下的身上,明桃看着那些诡异的白光,冷笑一声,心道,最关键的人物,终于在此刻登场了。

这场乌龙后,赵邝索性在原地驻扎了下来,同年,在袁朗与袁朗一众拥护者的支持下于俞城称帝,年号昭明。与此同时,赵雍熬死了老皇帝,也在京城称帝,并持所谓“陛下遗诏”讨伐逆党,自此,南越被一分为二,战争拉开序幕。

没过多久,赵邝的帐中就迎来了这位特殊的访客。

这个时候的邪教教主看起来不过弱冠之龄,一张脸与明桃数十年后所见别无二致,唯有嘴角那抹笑意有细微的不同,更轻浮,也更自大。

他就是噙着这样的一抹笑意开了口:“陛下,衔月山回京的这几场动乱,就是我送您的礼物。我们愿把您奉作信仰,助您诛杀京城反贼,以正国法。”

他根本不需要自我介绍,那些诡异的情形,赵邝桩桩件件都看在了眼里。而衔月山下有关栖和神教的传言,赵邝也早已有所耳闻。

“我凭什么相信你。”赵邝警惕地打量着眼前这个浑身邪气的白衣人,“助我登位,于你又有何好处?”

“赵雍的实力可不容小觑,恕我直言,陛下若想成为天命所归,就离不开我的帮助,”邪教教主笑得恭敬极了,“不过,我自然也有私心,愿向陛下直言。我出身的栖和有一实在讨厌的结界,作为帮助陛下的回报,我希望,陛下入主京城后,能接纳我神教众人,助我打破结界。”

听完他关于结界的解释,赵邝压下心底的震惊,强自冷笑一声:“愚蠢至极,宁愿费劲心思找祭品压制反噬,也要贪图一时之乐在谷外使用法术。既你说那结界已日益薄弱,等一等不就不会遭殃了吗?贪不可怕,又蠢又贪才令人发笑。你走吧,我不跟蠢人合作。”

那教主看着他的眼睛,诡秘地笑了:“陛下说的极是,那群人的确是蠢,只是他们是如此忠诚于我的教徒,我实在不忍看他们如此受罪。不过话又说回来了,若没有他们这么蠢,又该如何助陛下入主京城呢?法术的威力,陛下可是有目共睹的啊……”

他满意地看着赵邝的眼神因他这句话而微微动了一下。而后,他耐心地等着,等着,终于,赵邝又开口了。

“我凭什么要帮你们?让你们一直被结界所制岂不更好。”

这话的潜台词已经很明白了,让你们出来了,我没有力量压制你们,以后我这位子怎么坐得稳?

教主眯着眼轻笑起来,浑身上下邪气越发浓重:“陛下放心,我们对皇位没兴趣,所求无非自由。况且,结界破已是大势所趋,陛下所担心的事情,迟早会发生。若非如此,谷中少司命大人岂会轻易现身?”

听到他口中陌生的名字,赵邝几乎是一瞬间握紧了拳:“你说什么?”

那教主装作惊讶道:“原来陛下竟不知道?”

“陛下身边那名叫青里的女子,就是谷中少司命啊。”他附在赵邝耳边,一字一句缓缓道。

赵邝几乎浑身都紧绷起来,如被火燎一般,他猛地推开了卿尘。

“陛下上次见少司命大人,是什么时候了?陛下难道没想过,少司命大人为何总是对你若即若离吗?”那教主话语不停,眼中笑意越发浓重。

“她有事在身,离开有何奇怪!”赵邝声音中多了些自己都没察觉的紧张。

“有事在身?”那教主呵呵笑了起来,如包容一个不愿认清现实的孩子,“她是在寻找南越未来之主啊,陛下。”

他施展法力,烟雾中,浮现了青里和其他人争执的脸庞。

明桃清楚地看见,主位上坐着的人,生了一张与卿珩极其相似的脸,想必就是他的父亲,栖和谷主卿闻期了。

顺着卿闻期的眼神看去,底下一个看起来有些年纪的男子正在喋喋不休:“照我说干脆别管,南越百姓蠢钝,信他那个什么破教要给他送命,干我们何事?”

卿里怒极反驳:“你这话真是冷血至极!”

一看起来冷静一些的男子道:“终究是我们没看住人闯了祸,况且和他一起真身出谷的也有不少族中的年轻弟子,若是在外面让他蛊惑得强行用法术逆天而行,又该怎么办?”

“是啊!单单游暨长老一脉就有十数年轻子弟被他蛊惑,到现在都没回来。”

“你儿子自己没脑子要被蛊惑那是自作自受,关我们什么事!别人也都出去游历,怎么别人不会被蛊惑着用法术,就你家儿子用?”

“好,好,好,那就让卿尘在外面害人,把我们所有人的名声都搞臭!等结界破了大家一起死!”

又是一阵七嘴八舌的争吵。明桃听到“卿尘”二字,眉头一下紧皱起来,莫非,这就是那邪教教主的名字?可“卿”是哪个卿?该不会是卿珩的那个卿吧?

她心底一沉,接着往下看去。只见卿闻期似乎被吵得头痛,挥了挥手。不过瞬间,原本沸反盈天的议事厅便安静了下来。

他缓缓道:“各位恐怕还不知道,张悦来报,近日不断有邪教徒对结界进行小波的骚扰,皆因那些被他蛊惑的凡人皆以为入谷即可成神,不惜用性命也要破坏结界。这样看来,卿尘传播邪教,恐怕目的没那么简单。”

众人又是一阵交头接耳。

卿里的表情越发凝固起来:“这么说,他的最终目的是要打破结界?残害凡人以压制反噬不过是表面现象?”

卿闻期又叹息一声:“目下结界虽大体稳固,但仍是日渐衰微之象,即便我日日修补,也迟早有一日会承受不住这样的攻击。”

“除去修补,明明还有更好的办法啊!”一男子大喊出这句后,在场人皆噤声,看向主位上的男子。

谁人不知,真正能加固结界的方法,唯有那一个。

明桃看着众人一下沉默的样子,心想这多半就是她所想的那个能“治本”的方法了,她不由好奇,这方法既能治本,那应当优先选择才是,但怎么这些人都一副避讳的模样。

卿里也并没有为她解惑,而是立刻疾言厉色地抗议:“我不同意!这算什么解决办法!”

“那你说,该怎么办?”

卿里咬牙道:“我去把他抓回来!不会让他再胡作非为!”

有人支持,但同时也有人提出反对意见:“且不说要不要抓他,谷中早想出去的人也不止他一个,在我看来,凭什么一定要加固结界?出去用法术又不一定都是干坏事,我认为,我们应该先讨论结界是否真的需要加固。”

这时另一人又开口了:“你想出去便自己出去,我们就想待在栖和,一点都不想与外界接触!这里是我们的家,卿尘意图破坏,就应当趁早将他抓回来!”

他说的不无道理,结界一破,若无屏障阻挡,那些邪教徒惦记着谷中人的身份和能力,还有谣言中的金银珠宝,到时只怕是无穷无尽的骚扰与麻烦。

一下,议事厅内分为了两派,一派是无论如何都支持加固结界,一派则是反对加固结界。

争吵声再次沸扬而起。

“我也不同意加固结界,破了就破了,哪个凡人敢来找我们麻烦,打死不就得了!”

“我可不想打架,你要打自己打去!”

“况且,也不一定全是打架啊,万一人家找上门来,求你用法力办这办那,你怎么办?”

“对呀!所以要防患于未然,结界破之前就要做好准备,最好是能够封锁消息。”

“你看看邪教那越来越壮大的样子,只怕结界破了他们要四处奔走喝彩让大家都来捡金银珠宝才对,能封锁个屁。”

卿里捏捏眉心,朗声道:“各位,我同意见山所说的修补结界。且不说我们的法力本就不该拿来做坏事,再者,结界若破,发生冲突是必然事件,许多邪教徒是南越百姓,若折损在了栖和,那就可能变成宣战了。说到底,他们都是无辜百姓,受人蛊惑,真追究起来是我们理亏在先。”

有人不屑一顾:“谁怕谁?那皇帝老儿还敢来找我们麻烦?”

卿里摇摇头:“你太久没出谷,恐怕不了解,外面早已不是从前的人间了。南越人稠物穰,兵马强盛,亦有无数武学奇才,我们虽有法力,却人数微薄,如何敌过万千士兵?”

这人仍在嘴硬:“说的好像我们打不过他们一样。”

“糊涂,伤敌一千自损八百!发动战争,遭殃的会是南越和栖和无数子民!”不少人转过弯来,纷纷开始支持卿里。

“说的有道理,最好的办法应该是和平共处,引起冲突只会致使两败俱伤。”

卿里口中那名叫见山的男子缓缓开口:“眼下最好的办法,便是如卿里所说。我建议,我们派出使者向南越皇帝直接坦白身份,表明态度。我们大部分人都只想安于一隅,不会主动用法力挑起任何纷争。这些邪教徒也是他的子民,我们愿意帮助他消灭那些为非作歹的栖和人,保护他的子民,作为交换,希望他也能约束一些过激的南越百姓,遏制邪教之说,保护我们的安宁。”

话毕,又是一轮激烈的讨论。

“坦白身份?万一他忌惮我们的能力,干脆派人来把我们灭了呢?”

“打起来对两边都没好处,那皇帝老儿不至于那么傻吧!”

“我看不成,他没用的很,现在卿尘在外面把邪教之说传得满天飞,他根本镇不住。”

“就是啊,那皇帝老头能不能活过这几年都不好说。”

“那他不是还有儿子吗?”

讨论到最后,大家的一致意见都是:“不管跟不跟皇帝通气,都要把卿尘抓回来啊!”

卿里自告奋勇:“哥哥去不了,我可以去呀!总不能眼睁睁看着他们在外面为非作歹,就算暂时抓不回来,我也能阻止一二,万一他真闯下什么大祸,岂不是我们想要谈和都没人信我们了?”

见山眉头一拧,似乎又要提出意见——

只是,法术所显的场景到这里就停了下来。

赵邝还想再看,卿尘却是手一挥,收回了法术。

明桃正琢磨着这么一大段场景有没有可能是假的?但想了想,至少目前来看,卿里所有的作为,的确都如方才所显示的那样。

“这回相信了吗,陛下?青里接近你,只不过因为你有可能是未来的皇帝陛下,若你不是,她又怎么会多看你一眼。”卿尘眼带怜悯地看向正浑身颤抖的赵邝。

赵邝怒极:“一派胡言,我们相遇时,她根本不知道我的身份!”

可在卿尘看来,这些不过都是赵邝的嘴硬之言,而他的目的也早已达到——怀疑的种子一旦种下,便只需要等待发芽。

他缓慢而有力地打出了最后一张牌:“陛下,青里或许还在您和赵雍之间待价而沽,以至于连真实身份都不愿跟你透露。但我不同,我一定尽全力辅佐陛下。”

明桃看着这副情景,只觉得画面中的两人一个赛一个的贱。一个贱在挑拨离间,一个贱在质疑身边亲近之人。

而更让明桃不理解的——是卿里。

在得知赵邝自立为帝后,卿里毫不犹豫地选择了真身出谷,协助赵邝。

那是一个天蒙蒙亮的清晨,明桃顺着她的视角,第一次看见了栖和的全貌。

在南越的诗词歌赋中,这样法力盈沛之地应是仙雾缭绕,如梦似幻,但实际的栖和却并不如此。

这里的天空比起南越似乎更近大地,云朵都触手可及,放眼望去,所见之处皆草木繁盛,溪流涧行,一切都显得如此生机盎然。

而他们似乎也和南越人一样,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卿里捏诀飞身跃过的,是一间间与南越屋舍无甚差别的小院,直到栖和的中心,才渐渐出现一些古朴的宫殿楼阁。

这些宫殿似乎已在此处伫立千年,柱框与墙身都爬满了藤蔓,郁郁葱葱,唯有檐坊之上的漆画仍鲜亮而清晰。

明桃的眼神落在那些漆画上,心跳几乎一停。

漆绘所绘,似乎是一个女子一生的故事。而观其神容,虽五官仍不甚明晰,但她所穿所持,与黑玉剑剑身之上的女子别无二致。

从她初生于栖和草木山灵,到她最后散尽法力反哺于栖和万物,漆绘之上,她的五官永远被祥云遮挡了一半,唯有露出的双眼,昭示出她的万千心绪。

最后一幅漆绘之上,她最后一次抚摸了栖和万物,最终微阖双眼,施展法术。她以肉身滋养谷中生灵,精气散作栖和结界,而神识,则留在了她由谷外带回的一剑一镯中。

原来,这便是栖和的初代谷主,或者说,栖和的创世神。既如此,她现在身处绛珠镯内,是否也是在她的神识笼罩之下?

明桃还未来得及深思,前头,卿里已然越过了这座大殿,一步步登上了一个祭台一般的地方。

明桃这才注意到,她身上穿的是一条极华丽的广袖羽衣裙,两侧衣襟至下摆皆缀满白羽,袖口与双肩处所压银饰庄重而神秘,与她发髻间的弯月发簪遥相呼应。

卿里神色肃穆地走上高台,边以双手捏出法诀,边闭上双眼,虔诚低语:“以吾血祭,敬请栖和母神——”

再睁眼时,她周身便忽地白光大盛,同时,眉心竟飞出一条红线,在离体的一瞬又分作五条,飞向围绕祭台的五根石柱。

祭台四周的石柱仿佛感应到了什么,也渐次亮了起来,白光之盛,几乎让人不能直视。

明桃震惊地看着眼前之景,卿里仿佛在与什么人交流,她眉心不断放松又拧起,眼神也不断变化。

不知卿里到底是在祈问何事,这场盛大的祭祀持续了很久。结束时,明桃清晰地看见,有泪滚过卿里的双颊。

但她还是毅然决然地离开了。明桃看着卿里奔赴赵邝身边,与师父——以及后来出现的二师父三师父一同为赵邝出谋划策,平定叛乱。

她一边小心收集着有关邪教和邪教首领的消息,一边纠结着是否要与赵邝说明一切。

殚精竭虑之下,她根本无从发现昔日爱人眼神的变化。那眼神早已不再纯粹,混了些猜疑,又多了点幽暗。

她只是不解,为何明明不断有邪教的新流言出现,可黑玉剑和绛珠镯却再无法察觉到法力的气息,甚至一丝异动也无。

卿里心中疑惑,但却抓不住任何线索,只能安慰自己,或许卿尘已经打消了原来的念头。

她不知道的是,卿尘一直就在她的身边,早就得知了黑玉剑和绛珠镯的存在。他乔装成了明折身边的副将,每每要使用法术助赵邝打下胜仗时,都会事先做好伪装,为的就是逃开黑玉剑和绛珠镯的觉察。

而每场用到了法力的战争,赵邝都不会让卿里参与,名义上,那些胜仗都归在了明折头上。

看到此处,明桃突然想起了洛北那名离奇死亡的邪教徒。

既早在这个时候,卿尘就已经有了隐藏施法气息的方法,那么之前在洛北,她为何能那么顺利地用黑玉剑和绛珠镯探查到那邪教徒的气息?

这更加印证了,一切都是卿尘计划好的,如卿珩所言,为的就是让她察觉到用黑玉剑能够找出那教徒,从而逼着她耗费心神,使用黑玉剑。从头至尾,无论是让他们找到那教徒,还是找不到那教徒,都在他的掌控之内。

明桃暗恨,此人果真是狡诈至极,又阴暗至极。

让她有些奇怪的是,卿尘总会默默出现在卿里看不见的地方,用一双眼睛死死盯住卿里,仿佛留恋至极。明桃起初以为他只是单纯的变态,可渐渐地,她发觉出了不对。

每每赵邝与卿里亲近完,卿尘就会故意在下次用法力时假装“失手”,输掉一场战争,就好像,他把这视作给予赵邝的惩罚。

明桃心中的疑惑与不安越发加重,一路看下来,卿里,乃至栖和众人,都未曾提及卿尘的身份,因此,她便一直认为,卿尘从前大概是如假陈粲一般在栖和内籍籍无名之人,只是碰巧姓“卿”罢了。可现在看来,卿尘对卿里一定有着非同一般的感情,他们到底是什么关系?

想到这里,明桃不免心头一跳——若卿尘和卿里有密不可分的关系,那卿珩与卿尘,是否也是如此?她顿时心乱如麻。

与此同时,卿珩也想到了此处。

他比明桃更早意识到了事情的严重性——卿尘,卿姓,这一姓,栖和之内,唯谷主一脉在用。

“阿珩,方才我只告诉你,你母亲并非栖和中人,却并未告诉你她为何会来到栖和,”卿里将眼神从画面中的明桃身上移开,看至卿珩,叹息一声,“现在,我可以告诉你了。”

她怎么会看不出这两人心中所想,也知道自己接下来说的话于他们而言一定十分残忍,可许多事情就是这样,由不得人有半点回避。

“结界将栖和与南越分割而开,这点你是清楚的,正常情况下,南越百姓绝无可能接触到栖和的结界,唯两种情况除外。”卿里缓缓道,“一是有谷中之人为其指明道路——但结界情况复杂,若非武艺绝顶,即便知道路线,也会迷失在途中。”

卿珩心里一沉,他知道,母亲并不是属武艺绝顶的范畴:“那么,第二种情况是什么?”

“那便是,结界自身出现了问题,再无法隐藏栖和。”

卿珩讶然:“也是……有人攻击所致么?”

卿里神色凝重,点了点头:“大约四十年前,曾有一武艺绝顶的女子,不惜以性命打破结界,只为将怀中之子送入栖和。”

“你该知道结界于凡人的威力,她的结局,是不出意外的——灰飞烟灭,但同样的,结界出现了裂痕。你的母亲,便是在这个时候意外进入了栖和。她原是南越子民,那时不过五岁,进入栖和后受到法力冲击,失去了所有记忆,自此便留在了栖和。”

卿珩颤抖着声音问:“那,母亲她,知道自己的来历么?”

他熟悉医理,深知普通人的身体根本就无法使用或承受法力的冲击,更遑论日日待在栖和这样法力充沛的环境中。

所以,是不是母亲原本是可以活下去的,只要她没有留在栖和,只要她没有嫁给父亲,没有生下他,只要她能够离开栖和,回到她原本熟悉的一切。

“抱歉,阿珩,”卿里看着双眼泛红的侄子,不免也落下泪来,“那时的栖和在这方面没有任何的经验,根本不知道栖和的环境会对普通人有这样的影响。公孙长老说,当时整个栖和都在因为修补结界而手忙脚乱,发现有南越人意外进入时,没有人有心思去想怎么处理才最妥当,只草草认为,他们既已目睹了栖和的一切,在那样的情况下,便不能再放回去,以免生出其他祸事。”

从栖和的利益出发,这个决定没有任何不妥之处。

卿珩听完,也只能痛苦问:“那么究竟是什么原因,会使得那女子执意要破坏结界,将孩子送入栖和?”

——

有卿尘的帮助,赵邝毫无疑问地打败了赵雍。不过,在如何处置赵雍的问题上,他和袁朗第一次产生了分歧。

他恨极了赵雍和他的生母,恨不能除之而后快,不曾想,袁朗因害怕他失去控制,早早便做了准备。

这么多年来,袁朗对他的每一件事都一清二楚——他对月华寺方丈做的事,他和卿里的关系,乃至他和卿尘的往来。

先帝最忌讳的便是各类蛊惑人心的鬼神之说,袁朗明知如此,却仍纵着赵邝与卿尘往来,并暗中收集证据。即便赵邝早有防备,可他所有皆为袁朗所给,除去明折,其余一兵一卒皆可能是袁朗眼线。因此,袁朗竟不知怎的察觉出卿里那并不一般的身份,从而更加笃定,赵邝不敢将与邪教来往一事暴露于人前。

赵邝恨得不行,几乎想让卿尘将袁朗直接杀了,关键时候,被明折劝了下来。

明桃看得出来,师父并不信任卿尘,对卿里也是恭敬而防备,在他看来,这些所谓邪术,都是不可信任的邪魔歪道,与其合作无异于与虎谋皮,如何能再进一步加重捆绑和依赖。

便是在这个时候,明折向赵邝提出了建立金鳞楼——要想不再受制于人,唯有培养起忠于自己的力量。他发誓,会为赵邝铸一把最锋利的剑,剑尖所指,只会是赵邝所想的方向。

明桃看着眼前此景,想起师父最后的结局,鼻子又是一酸。是了,金鳞楼本就是为了赵邝所立,师父在他们身上倾尽的每一份心血,都含着对赵邝的一腔忠心。可赵邝又做了些什么?

他堂而皇之地将卿尘带入宫中,许他蒙面后随意出入,又迫不及待地要卿尘开始研究如何让普通人也能使用法力。与之交换,他许了卿尘临近栖和的一整座城池——也就是如今的郎秦。邪教教众纷纷在郎秦扎根修养,至于是如何修养的,在赵邝的授意下,消息皆被压下,京城除去他,唯明折一人可知一二。

与此同时,他迎了卿里入主中宫,正式与袁朗翻了脸。花好月圆之夜,卿里自然是满心欢喜,一是因为和心悦之人结为连理,二是因为,她满心认为,栖和的愿景即将实现。

虽暂时还不知道卿尘的下落,可一路与赵邝四处征伐,他对于军民的体恤她都看在眼中,加上他的谋略,她理所应当地觉得,赵邝会是一个明君,即便不是她来转达栖和谈和的意思,赵邝一定也能明白其中的利害。而如今,她真身出谷嫁与赵邝,这更意味着栖和与南越的紧密结合,两人又正是情浓之时,卿里怎么也想象不到,还会有什么情况打破现在的幸福——

就在她受封皇后的第二天,她准备去找赵邝坦白自己的来历时,宫女楚梅来报,赵邝身边一位内侍求见。

她只以为是赵邝又要送自己什么东西,毕竟这些日子,惊雁宫都快被赵邝的赏赐给堆满了。卿里一边对镜描眉,一边让楚梅带人进来。

这内侍的脚步声极轻,进入寝殿后,他并未像其余内侍一般恭敬地停在十步开外,而是继续朝她走了过来。

楚梅又惊又怒的声音响起:“大胆!还不给皇后娘娘行礼!”

卿里皱眉从镜中看去,只见那人微微低着头颅,轻轻一推,便将意图阻拦的楚梅掀倒在地。

她大惊,站起就要呵斥,却在那人抬起头的一瞬间愣住了——

在卿里震惊的眼神中,卿尘邪笑着抬起头来,语气温柔至极:“阿姐,我们真是,好久没见了。”

明桃只觉得脑子里有根弦忽地断了。卿尘方才唤卿里什么?阿姐?这是什么意思?所以这该死的邪教教主根本不是什么无名之辈,而是栖和谷主一脉!

亏她一直以为栖和已经拼尽全力,亏她以为栖和与邪教势不两立,到头来,这邪教教主本就是卿里和卿闻期的亲人!

她心底油然而生被背叛的愤怒,他们当年没能诛杀卿尘,是否就是因为这一层血缘关系?她不愿再看她们接下来的对话,从这两人嘴里吐出的每一句话,于她而言都不啻于羞辱,羞辱她的愚蠢,她的识人不清。

她怎么会那么蠢?蠢地相信了卿珩的话,相信栖和是真的想除去邪教。若不是他们没能在这个时候诛杀卿尘,又怎么会有金鳞楼后来的祸事!他们的手上,分明全都沾了金鳞楼的血!

“放我出去!放我出去!”明桃愤怒地朝着空气大吼,她知道卿里一定听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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